金盏花_琼瑶【完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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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你说她很聪明?”“是。”“你说她为我而读书?”

    “是。”“既然她又聪明,又读了书,为什么你说你的补习白补了?这么说来,问题不在她身上,而在你身上!”

    佩吟抬起头,定定的看着赵自耕,看了好久好久。她闪动着睫毛,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赵自耕困惑的问。

    “笑我自己,笑我不自量力,要去和全台湾最有名的律师抬杠!”她笑着说,继续往前走去,顺手扯了一片竹叶,她撕扯着那竹叶,说:“我说不过你。我无法让你了解,纤纤对课文不能吸收,因为她的聪明才智跟课本绝缘,她即使很努力的读,她也记不住那些东西。”

    “那么,她的聪明才智和什么有缘呢?”“我不知道。”佩吟困惑的蹙起眉梢。“我还没找出来,或者音乐,或者艺术,或者某种技能,像舞蹈、雕塑、唱歌……你必须明白,米盖朗基罗也没念过大学!”

    “我可以肯定,纤纤绝不是米盖朗基罗!”赵自耕的语气坚定而有力。佩吟再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一定要她念大学?”她问。

    “增加她的知识呀,我不希望她永远这样天真,这样娇嫩,这样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她要长大,她要学习!”

    “你希望她成为什么样子?”

    “像你!”他冲口而出,。

    她一怔,站住了,皱着眉头,她惊愕的望着他。

    “像我?”她哑声说:“像我有什么好?”

    “你独立,你坚qiáng,你懂很多东西,你能言善道,你反应敏捷,你能举一而反三……”

    “你错了。”她幽幽的接口:“这些东西都不是大学里学来的,是生活中学来的,甚至于,是苦难中学来的,是打击和折磨中学来的……”她的眼光从他脸上移开,穿过竹林,深黝黝的落在一个不知何处的虚无里。“你不要让纤纤像我,永远不要!她的世界又美又好又真又纯,你该让她这样过下去。或者,她是生活在一个童话世界里,那并没有什么不好,童话世界总比成人的世界美丽……”她眼中轻轻的蒙上了一层薄雾,她的声音诚恳而真挚,喑哑而深沉。“不要!赵先生,永远不要让纤纤像我,你该珍惜她的纯真和欢乐。”金盏花8/37

    赵自耕注视着面前这张脸,第一次,他在她脸上看到了太多太多的东西;苦难、哀愁、落寞……和热qíng,那么善良的热qíng,那么丰富的热qíng,那么痛苦的热qíng……她心底到底有多少苦楚?他不知道。她那样爱护纤纤,他却明白。他不愿再辩论这问题,伸出手去,他自己也不懂,为什么心中竟悸动着一抹酸楚,一抹怜惜,一抹难解的温存,他用胳膊轻轻的环住了她的肩,轻轻的把她带往屋子的方向。他柔声的、低沉的说:“我们不谈这问题了,进屋里去吧!你该──好好的吃一顿,你很瘦,我希望──你能常常来我家吃饭,我要──吴妈把你喂胖一点!”她没有拒绝。眉梢轻锁,眼光迷蒙,她被动的,神思恍惚的,被催眠似的,跟着他走向那小小白宫。

    5

    “佩华!佩华!佩华!……”

    又是清晨时分,一阵凄厉的呼唤声把佩吟从梦中惊醒,她慌忙披衣下chuáng,迅速的打开那由日式拉门改建过的房门,直冲到母亲房里去。韩太太正坐在chuáng上,直瞪着眼睛,双手痉挛的抓着chuáng上的棉被,死命的呼唤着:

    “佩华,你来呀,我有好多好多话要对你说呀!佩华!佩华,儿子,你过来,你过来呀……”

    佩吟毫不犹疑的冲到chuáng边,双手抓住了母亲的手,紧握着她,摇撼着她,一叠连声的喊:

    “妈!妈!妈!醒一醒,妈妈!我在这儿!你怎样了?你有什么话?告诉我吧!妈……”

    韩太太深深的颤栗了一下,似乎忽然从一个梦中惊醒一般,她的眼光落在佩吟身上了,一时间,她好像认不出佩吟是谁,只是眼光发直的,定定的看着佩吟。佩吟用手臂轻轻的环抱住母亲的肩,试着要她躺回chuáng上去。

    “妈,睡吧!舒舒服服的睡一觉吧!”

    韩太太用手推开了佩吟的手臂。

    “你是佩吟。”她脑筋清楚的说。“是呀!”佩吟应着,心底却有些发冷,经验告诉她,母亲越“冷静”的时候就越可怕,往往是一场bào风雨的前奏。

    “你在我屋里做什么?”韩太太问,在这一瞬间,她显得非常平和,非常“正常”。

    “你在做恶梦,”佩吟低声解释,“我听到你在说梦话,我就进来了。”“我说了什么梦话?”韩太太追问。

    “你……”佩吟不愿讲出佩华的名字,就飞快的摇摇头。勉qiáng的笑了笑。“我也没听清楚。”

    “那么,你进来的时候看到佩华吗?”

    完了!又开始了!佩吟怔了怔。

    “没,没有。”她嗫嚅着。“没,没看到。”

    “你为什么吞吞吐吐?”韩太太锐利的问:“你做贼心虚是不是?你把佩华赶走了,是不是?你从小就看佩华不顺眼,你嫉妒他,因为他是男孩子,因为他功课比你好,因为他总拿奖状,年年考第一,因为我比较疼他,所以你嫉妒他,是不是?是不是?”“妈,妈,”佩吟痛苦的、虚弱的应着,明知母亲是病中的胡言乱语,仍然忍不住要为自己辩护。只因为母亲说得那么清清楚楚,有条有理,完全不像是“jīng神病患者”。“你明知道我不会嫉妒他,你明知道我也喜欢他。没有人会不喜欢佩华的,他那么优秀,又那么漂亮!”她沉痛的、挣扎的说着。

    “那么,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妈──”她拉长声音,痛苦的低唤着。

    “说呀!”韩太太紧盯着她:“你把他弄到什么地方去了?说呀!”“不要再折磨佩吟了。”门边,一个声音忽然清楚的响了起来。佩吟回头,就一眼看到父亲正走了进来,他白发萧萧的头庄严的竖在那儿,眼光却十分温柔而怜恤的停在韩太太身上。“佩华死了!我告诉过你几千遍几万遍,佩华死了!”

第三章

    “死了?”韩太太浑身颤抖,眼光发直:“死了?佩华死了?是的,他死了!”她似乎突然想起来了。“你们……锯开了他,锯开了他,你们用……锯子锯开了他!”她凄厉的惨叫:“你们谋杀了他!你们用锯子……锯开了他!你们杀了他,杀了他……”她的声音恐怖的飘dàng在夜色里。

    韩永修直扑过来,用手蒙住韩太太的嘴,以免她惊醒左右邻居,他死命蒙住她的嘴,沉声说:

    “不要叫!素洁,你听清楚,佩华死于骨癌,钟大夫锯掉他一条腿,是想挽救他的命,医生没有能救活他,但是大家都已经尽了所有的人事,天命如此,你就认了吧!别再折磨佩吟了,我们虽然失去一个儿子,我们还有一个女儿呀!你怪佩吟,是毫无道理的,毫无道理的。佩吟怎能对佩华的死负责任呢?”韩太太挣开了韩永修的掌握,狂叫着:

    “是她!她咒他死!她要他死!她嫉妒他!因为我疼佩华,她就嫉妒他……”“不要叫!”韩永修又去堵她的嘴。“你不能因为你自己的偏心,反而怪罪于佩吟呀!佩吟从没有嫉妒过佩华!她爱他,和我们一样爱他……哎哟!”韩永修大叫:“你怎么咬人?松口!素洁,你真疯了?”

    佩吟冲过去,不知何时,她已经满面泪水。她流泪,是因为父亲那几句话,从小,父亲就很少向她表示自己的爱,他严肃而正直,总好像和儿女有层距离。可是,他却在这节骨眼里说出了对她的爱,对她的怜惜。这,比母亲那神经质的责备和冤枉更打动她。她哭了,qíng不自禁的哭了。现在,透过泪雾,她看到母亲正一口咬在父亲手指上,咬得又紧又重,好像要咬死父亲似的。她大急,就扑往母亲,仓促中,也顾不得方式对不对,就伸手去掰开母亲的嘴,一面急声喊:

    “妈,你松口!妈,算是我gān的,你不要咬爸爸,算是我gān的……都是我不好……全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咬爸爸……”忽然间,韩太太松了口,像闪电一般,她举起手来,反手就给了佩吟一个又重又大的耳光。佩吟冷不防被母亲这重重的一击,身子站不稳,就向旁边摔了出去,她带翻了chuáng头柜,一阵唏哩哗啦的巨响,chuáng头柜上的玻璃杯和热水瓶跌落在地上,打碎了,佩吟又正好跌在那些碎片上,只觉得手臂上有一阵尖锐的刺痛,就看到血从自己那苍白的手腕上流了出来。同时,她听到父亲惨声大叫:

    “素洁!你要杀了我们唯一的女儿吗?佩吟,佩吟!”父亲的声音里带着泪,带着惶急,带着说不出的恐慌、心疼,和焦灼。“佩吟──”佩吟慌忙从地上站起来,顾不得自己的伤口,她冲过去,一把抱住父亲那白发苍苍的头,她摇撼着父亲,竟像母亲摇撼着婴儿一样。她一叠连声的说:

    “爸爸,我没事没事,只划破一个小口子,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要急,真的,我没事!”

    韩永修惊魂甫定,他推开了佩吟,要察看她的伤口,佩吟顺手拉起睡袍的下摆,缠住了手臂,不让父亲去看。她努力微笑着,转头去看母亲。

    经过这样一阵惊天动地的乱闹,韩太太似乎有些清醒了。她怔怔的坐在chuáng上,怔怔的看着满地碎片,又怔怔的看着佩吟,她露出一脸的惶惑和担忧,忽然变得好慈祥,好温柔,她怯怯的问:“怎么了?佩吟?你摔伤了吗?快过来,给妈妈看!哎哟,你流血了……”佩吟惊喜的看着母亲,明知这种“慈祥”太不稳定,也不可靠,她仍然含泪的微笑了。

    “没什么,妈。你再睡睡吧!我来收拾一下。”

    她弯腰去收拾地上的碎片,韩永修拦住了她。

    “我来吧!你最好去上点药,包扎一下。今天早上有课吗?”

    “是的。”她看看表,糟糕!经过这样一阵大闹,已经都七点多钟了,再不去赶公共汽车,早上第一节准会迟到。她慌忙站直身子,对父亲歉然的说:“又不能给你弄早餐了,好在,阿巴桑就快来了,你让她弄给你吃!”最近两个月,她雇了一个上班制的阿巴桑,早上八点钟来,晚上七、八点钟回去,这得归功于赵自耕那份高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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