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_琼瑶【完结】(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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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双!我警告你!永远不要嘲笑我的写作!永远不要嘲笑我的写作!”小双颤巍巍的从我怀抱里站起来,立刻显出满面的沮丧和懊悔,她胆怯的伸手去摸索卢友文的手,她急切的解释:

    “对不起,友文,我没有那个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生气,是我错,都是我错!”

    我坐在地板上,深抽了一口凉气。搞了半天,都是她错哩!这人生,还有一点真理吗?我想着,眼光仍然直直的望着他们。于是,我看到卢友文用力的甩开了小双的手,就跑去一个人坐在藤椅里,用两只手抱住头,好像痛苦得要死掉的样子。小双慌了、急了,也吓坏了,她跑过去,用手抚摩着卢友文的满头乱发,焦灼的、担忧的、祈求的说:

    “友文!友文?你怎样?你生气了?”

    卢友文在手心中辗转的摇着头,他苦恼的、压抑的、悲痛的说:“你瞧不起我!我知道,你根本瞧不起我!我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你,但是,你瞧不起我!”

    小双立即崩溃了,她用双手抱紧了卢友文的头,好像一个溺爱的母亲,抱着她打架负伤的孩子似的。她急急的、赌咒发誓的说:“友文!我没有!我没有,如果我瞧不起你,我就不得好死!友文,我知道你有天才,有雄心,但是,要慢慢来,是不是?罗马也不是一天造成的,是不是?友文,我没有要伤你的心,我不该说那几句话,我不该苛求你……我……我……我……”她说不下去了,她的喉咙完全哽住了,已经在她眼眶里挣扎了很久的眼泪,这时才夺眶而出。

    卢友文抬起头来了,他用苦恼的、无助的、孩子般的眼光看着小双,然后,他把小双的身子拉下来,用胳膊紧紧的拥抱着她,他说:“小双!你为什么这么命苦!难道除了我卢友文,你就嫁不着更好的丈夫吗?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吃苦?你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你为什么要选择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又为什么这样不争气?为什么?”

    他那样痛心疾首,他那样自怨自艾,使小双顿时泪如泉涌。她用手捧着他的头,睁大那带泪的眸子望着他。她抱他、抚摩他、拥紧他,一面不住口的说:

    “我没有命苦,我没有命苦,友文,你是好丈夫,你是的,你一直是的!”然后,小双挣脱了他,跑到卧房里面去了。只一会儿,她又跑了出来,手里握着一大迭钞票,也不知道是多少,她把钞票往他外衣口袋里一塞,就qiáng忍着眼泪,用手梳理着他乱蓬蓬的头发,低言细语的说:

    “你不是还有事吗?就早些去吧!免得别人等你!”

    “我不去了。”卢友文说:“我要在家里陪着你,我要痛改前非,我要……”“你去吧!友文!”小双柔声说,爱怜的,而又无可奈何的望着他。“你去吧!只是,尽早回来,好吗?你如果不去,整夜你都会不安心的!”“可是……”卢友文瞅着她。“你不会寂寞吗?”

    “有诗卉陪着我呢!”“那么,”卢友文站起身来,犹疑的看看我。“诗卉,就拜托你陪陪小双……”我从地板上一跃而起,各种复杂的心qíng在我胸腔里jiāo战,我迅速的说:“不来!卢友文!小双是你的太太,你陪她……”

    小双一把拉住了我,用带泪的眸子瞅着我。

    “诗卉!”她软软的叫。“我没有得罪你吧?”

    我泄了气。对卢友文挥挥手,我说:

    “你去吧!你快去吧!我陪你太太,不管你有什么重要事,只请你快去快回!”卢友文犹豫了大约一秒钟,就重重的把额前的头发掠向脑后,下决心的掉转了头,大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那种悲壮之概,他大踏步的走出了房门,很快的,我就听到大门“砰”然一响,他走了。

    这儿,我和小双面面相对,好半天,谁也没说话。然后,小双去厨房里洗脸,我跟到厨房门口。她家的厨房是要走下台阶的,我就在台阶上坐了下来。说:

    “你还没吃晚饭,我在这里看着你,你弄点东西吃!”

    小双可怜兮兮的摇摇头:

    “我现在什么都吃不下,等我饿了,我自己会来弄东西吃!”我叹口气,看她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想必也是吃不下。我们折回到卧房里,我望着她,忍不住问:

    “你到底知不知道,卢友文这么晚出去,有什么重要的事qíng?”“我知道。”她静静的说。

    “是什么?”小双低下头去,默然不语。我追问着:“是什么事?你说呀!告诉我呀!”

    小双仍然不说话,可是,那刚刚擦gān净的脸上,又滑下两道泪痕来了。我心里猛的一跳,就“哎哟”一声叫了起来:

    “老天,小双,他是不是在外面弄了一个女人?我告诉你,像卢友文这种小白脸就是靠不住,仗着自己长得漂亮,女孩子喜欢,他就难免拈花惹糙……”

    “诗卉!”这可把小双憋出话来了。“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不会的。在感qíng上,他绝不会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qíng。”

    “那么,”我愣愣的说:“这么晚了,他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他……他……他……”小双嗫嚅着,终于轻轻的说出口来:“他去赌钱。”“什么?”我直跳起来。“你居然让他去?你昏了头了?小双?你发疯了!你有多少家当去给他输?你是大财主吗?你有百万家财吗?你知道多少人为赌而倾家dàng产?你这样不是宠他、惯他,你是在害他……”

    我一连串像倒水一样的说,小双只是静静的瞅着我,然后,她摇摇头,低声说:“你看见的,我能阻止他吗?我能吗?如果我再多说两句,他非把我看成仇人不可。诗卉,你不了解他,他也很可怜,写不出好作品使他自卑,使他苦闷,他必须找一样事qíng来麻木自己,来逃避自己……”“小双!”我恼怒的叫:“任何赌徒都有几百种藉口!亏你还去帮他找藉口!你真是个好太太啊!”

    小双哀愁的望着我,忍耐的沉默着,满脸的凄然与无奈,我不忍再说什么了,望着她,我叹口气,咽住满腔要说的话。小双默然良久,终于,她振作了一下,忽然恳切的说:

    “求你一件事,诗卉。”

    “你说吧!”“关于今天晚上的事,关于友文赌钱的事,关于我们吵架的事,请你——”她咬咬嘴唇:“请你千万不要告诉诗尧,也不要告诉奶奶他们。”我看着她。她那样哀哀无助,她那样可怜兮兮,我还能怎么样呢?我还能说什么呢?点了点头,我说:

    “你放心,我一个字也不说。”

    小双感激的看着我。然后,她站起身来,走到钢琴前面,她慢吞吞的坐下,慢吞吞的按了几个琴键,慢吞吞的说了一句:“你刚刚不是要听我的‘女xing歌词’吗?”

    于是,她一边弹着琴,一边用含泪的声音低唱着:

    “请你静静听我,为你唱支悲歌,

    有个小小女孩,不知爱是什么?

    她对月亮许愿,但愿早浴爱河,

    月亮对她低语,爱qíng只是苦果。

    如今她已尝过,爱qíng滋味如何!

    为谁忍受寂寞?为谁望断星河?

    为谁长夜等待?为谁孤灯独坐?

    ……”

    她没有唱完那支歌,因为,骤然间,她仆在琴上,放声痛哭,我跑过去,抓住了她的手,她紧握着我,哭泣着喊:

    “诗卉!诗卉!为什么爱qíng会变成这样?他到底是我的爱人,还是我的敌人?是我生命里的喜悦?还是我生命里的悲哀?是我的幸运?还是我的冤孽?”

第十六章

    那一阵子,我很不放心小双,虽然我发誓不把她的qíng况告诉奶奶和诗尧他们,我却忍不住告诉了雨农。卢友文是雨农带到我们家来的,是因为雨农的介绍而认识小双的。因此,在我心中,雨农多少要对这事负点责任。雨农听了我的叙述,也相当不安,私下里,他对我说:

    “卢友文聪明而热qíng,他绝非一个玩世不恭或欺侮太太的人,这事一定有点原因,我要把它查出来!”

    因此,那阵子,我和雨农三天两头就往小双家里跑,小双似乎也觉察出我们的来意,她总是笑吟吟的,尽量做出一副很快活很幸福的样子来。而卢友文呢,三次里总有两次不在家,唯一在家的一次,他会埋头在书桌上,说他“忙得要死”,希望我们“不要打扰他”,这样,我们就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好在,我们去了,也没有再碰到过什么不如意的事。

    这样,有一晚,我们到小双家里的时候,看到卢友文正满面怒容的坐在书桌前面。而小双呢,她坐在椅子里,脸色好苍白,眼神定定的望着屋角,用牙齿猛咬着手指甲发愣。一看到这qíng形,我就知道准又有事了。雨农也觉察到qíng况的不对劲,他走过去,拍拍卢友文的肩膀说:“怎么?友文?写不出东西吗?文思不顺吗?”

    “写东西!”卢友文忽然大叫起来:“写他个鬼东西!雨农,我告诉你,我不是天才,我是个疯子!”

    小双继续坐在那儿,脸上木无表qíng,雨农看看我和小双,又看看卢友文,陪笑的说:

    “这是怎么回事?小夫妻吵架了吗?友文,不是我说你,小双可真是个难得的好太太,你诸事要忍让一点。尤其,你瞧,马上就要做爸爸的人了!”

    “做爸爸?”卢友文叫,bào躁的回过头来,指着小双:“发现怀孕的时候,我就对她说,把孩子拿掉,我们这种穷人家,连自己都养不活,还养得活孩子?她不肯,她要生,这是她的事!可是,现在动不动就对我说,为了孩子,你该怎样怎样,为了孩子,为了孩子!我为什么要为了孩子而活?我为什么不能为自己、为写作、为我不朽的事业而活?因为小双,因为孩子,我要工作,我要做牛做马做奴隶,那么,告诉我,我还有我自己吗?卢友文三个字已经从世界上抹掉了,代替的是杜小双和孩子!”雨农呆了,他是搞不清楚卢友文这一大堆道理的,半晌,雨农才挤出一句话来:“我们应该为我们所爱的人而活,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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