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样呢?一切的灾难都结束了,我们一家人,正该好好团聚……”他突然冲向了皓祯,用双手捧起吟霜的脸,仔细的看着她,沙嗄的说:“我从来不知道你是我的骨ròu,不曾有一天善待过你,现在才知道真相,正预备好好补偿仍然,你怎么可以这样去了?不行不行!我不准!我不准!”
皓祯木然的站着,紧紧抱着吟霜。任凭王爷和雪如,拉的拉、扯的扯,他就是站立着,纹风不动。
阿克丹和小寇子,见了这等场面,两人双双跪落地。
“为什么好人会死?”阿克丹抬首向天:“为什么像白姨太这样善良的人,要比我们都早一步?”
“白姨太,回来吧!”小寇子哭得悲切。“你和贝勒爷约好了,要同生同死,现在贝勒爷已经回来了,你也回来吧!老天爷,你显显灵吧!让吟霜小姐活过来呀!”
翩翩整个人痉挛着,支持不住的抓着皓祥的手,支持不住的抓着皓祥的手,颤抖着对吟霜、皓祯、王爷、雪如四人跪了下去。“天啊!”她哭着:“我们做了什么?我们……做了什么孽……什么孽呀……”“是我做的孽!”王爷痛喊:“是我,是我……”
“是我!”雪如接着喊:“是我呀!是我呀……”
“然而,”王爷痛哭着:“我们联合起来,做了这番罪孽,却要让吟霜一人来承担吗?……”
大家哭的哭,叫的叫,一片凄风苦雨。只有兰馨,她震动已极的看着这一切,脑中清楚浮现的,是吟霜前晚才说过的话:死亡没有办法结束人们的真爱,只能把它化为永恒,与天地同在!她深深的吸着气,一瞬也不瞬的凝视着皓祯,和皓祯臂弯里,已进入“永恒”的吟霜。内心掠过一抹尖锐的刺痛:她输了!这场两个女人的战争,她已经彻底的输了。
皓祯不再伫立。他的神qíng始终严肃、镇定,而坚决。眼光也始终直直的望向远方。此时,他挣开了家人,抱着吟霜,又继续往大门走去。兰馨公主再也站不住了,她拦了过去,惊痛的问:
“你要抱着她到哪里去?”
皓祯继续注视前方,声音空空dòngdòng的,像来自深幽的山谷:
“她从哪里来,我就带她到那里去!我现在终于知道了!她是白狐,原属于荒野糙原,来人间走这一遭,尝尽爱恨qíng仇,如今债已还完,她不是死了,而是不如归去。我这就带她到大糙原去,说不定……她就会活过来,化为一只白狐,飘然远去……在我记忆深处,好像……好像几千年前,我也是一只白狐,我们曾经在遥远的天边,并肩走过……说不定,我也会化为白狐,追随她而去……”
这篇似是而非的话,说得每一个人都呆住了。
在一片死寂之中,竟没有一个人再要拦阻皓祯,他就抱着吟霜,往外面走去。公主怔了怔,又心碎,又震撼。她忍不住冲上前喊:
“不要糊涂了,她不是什么白狐,她是人生父母养的!是王府的四格格呀,怎么会是只狐狸呢?过去是我不能面对现实,所以把她和白狐硬扣在一起,弄得整个王府蜚短流长,一切都是我不好,我……我很遗憾结局竟是如此,可人死不能复生,伤痛之余,你也应该珍惜自己死里逃生,珍惜整个家族化险为夷,是不是?父母需要安慰,王府需要重新建设,你没有了吟霜,但是……你还有我呀!你瞧,我的脑子已经不糊涂,人也明白过来了!让我支持着你,陪伴着你,好不好?”
皓祯面无表qíng,无动于衷的身子一侧,就和公主擦身而过。他走到了那匹马前面,把吟霜放上了马背。
公主一急,冲到王爷和雪如的面前:
“他真的要走了,你们都不阻止他吗?”
王爷呆怔着,一句话也不说。雪如却像着了魔一般,心神恍惚的,低低喃喃的说:
“回归原野……飘然远去……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说不定几千年前,他们是一对白狐,一对恩爱夫妻……这样也好,生而为人,不如化而为狐……去吧去吧——”
公主慌乱四顾,人人都着魔似的悲凄着,人人都深陷在“白狐”那缥缈的境界里。她恐慌的大喊:
“她是人,她是人,她不是白狐呀!不是白狐呀……”
没有人理会她。而皓祯,已跨上马背。他拥紧了吟霜,重重的一拉马缰,那马儿昂起头来,发出一声长嘶,狂奔而去。
“皓祯!”公主紧追于马后,哀声大叫着:“你究竟要去哪里?你什么时候回来?皓祯……天下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懂感qíng!天下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遗憾!你这样一走了之,丢下的债,你几生几世也还不清……”
皓祯策马,绝尘而去。把公主、王爷、雪如、皓祥、翩翩、阿克丹、小寇子、秦姥姥、香绮……全抛在身后,把人世间种种恩恩怨怨,纠纠缠缠,牵牵挂挂……都一齐抛下。
他越骑越快,越跑越远,始终不曾回顾。马蹄扬起一路的尘埃,把往日繁华,全体遮掩。
远处,有苍翠的山,有茂密的林,有无尽的旷野,有辽阔的糙原……,他奔驰着,一直奔向那遥远的天边——
全书完——
1993年7月26日于台北可园《梅花三弄》后记
一九七一年,我写了一系列的中篇小说,背景是明朝,收集在我《白孤》一书中,早已出版。
事隔二十年,我从事了电视连续剧的制作,非常狂热于剧本的研讨,和题材的选择。适逢台湾开放赴大陆制作电视节目,而我在阔别四十年后再回到大陆探亲,惊见故国河山,美景无限。处处有古典的楼台亭阁,令人发怀古之幽思。于是,我们开始赴大陆拍摄了好多部以民初为背影的戏剧:《婉君》、《哑妻》、《雪珂》、《望夫崖》、《青青河边糙》……等。
去年,我和我的编剧林久愉,选中了我的三部中篇小说,决定制作成一系列的连续剧,取名为《梅花三弄》。
《梅花三弄》中的三个故事,分别取材于下:
(一)梅花烙——取自《白狐》一书中之《白狐》。
(二)鬼丈夫——取自《白狐》一书中之《禁门》。
(三)水云间——取自《六个梦》一书中之《生命的鞭》。
我和林久愉,开始重新整理,加入新的qíng节,新的人物,来丰富这三个故事。整整经过了一年的时间,才把三部剧本完成。因为每部戏剧多达二十集(二十小时),加入及改变的qíng节非常多,几乎只有原着的“影子”,而成为了另一部新作。
《梅花烙》的时代背景,改为清朝。除了《白狐》这一个“是人是狐’的“谜”之外,其他qíng节,已和原来的“白狐”相差甚远。只有女主角,仍然用了“白吟霜”这个名字。当然,这个故事完全是杜撰的,千万别在历史中去找小说人物。
我一向对于中国人的“传统”非常感兴趣。曾把一部二十四大本的《中国笔记小说》从头看到尾。中国人相信鬼,相信神,相信报应,相信轮回,相信前世今生……最奇怪的是:中国人相信“狐狸”会修炼成“大仙”,有无穷的法力,且能幻化人形,报恩或报仇。对这种说法,我觉得非常希奇。但是,在我童年时,长辈们仍然津津乐道“大仙”的种种故事,我听了无数无数,印象深刻。
《梅花烙》从烙梅花,换婴儿开始,到皓祯心碎神伤,带着吟霜去找寻前世的“狐缘”为止,整个故事充满了戏剧xing。事实上,人生很平淡,有大部分的人,永远在重复的过着单调的岁月。我认为,小说或戏剧既然是为了给人排遣一段寂寥的时光,就应该写一些“不寻常的事”。《梅花烙》就是这样一个充满戏剧xing的“传奇”。也只有发生在那个年代的中国,才有的“传奇”。《鬼丈夫》和《禁门》的基本架构,变化不大,是三个故事中,维持原小说韵味最多的一个。故事背景,改在民初,故事发生地点,移到了湖南的边城,带一些苗族及土家族的地方色彩。故事中,增加了“紫烟”这条线,增中了“老柯”这段qíng,增加了“面具”的安排,也增加了很多新的人物。对于“捧灵牌成亲”的痴qíng,和身为“鬼丈夫”的种种无奈,有比较细腻的描述,自然比原来的“中篇”有更大的可读xing。
《鬼丈夫》的小说,因为我实在太忙,是由彭树群小姐根据电视剧本和《禁门》所改写的。
《水云间》的故事,是三个故事中,最具有làng漫色彩的一个。làng漫的一群艺术家,làng漫的西湖,làng漫的时代,和làng漫的爱qíng。这故事惟有在“一湖烟雨一湖风”的西湖发生,才有说服力。可惜我的笔,写不出西湖的美。幸好有电视镜头,能捕捉住西湖的美。《水云间》虽然是个làng漫的故事,却是三个故事中,写“人xing”比较深入的一部。透过“梅若鸿”这样一个人物,来写“现实”与“理想”的距离。透过三个女人和他的纠缠,来写“不太神话”的“人”!
我写作的最大缺点,就是往往会“神化”我小说中的人物,也“夸张”了一些qíng节。我的朋友们常对我说:我小说中的爱qíng,世间根本没有。我听了,总会感到悲哀。《水云间》虽然是“不太神话”的,却也有它“神话”的地方。最起码,这书中的三位女xing,芊芊、子璇、翠屏,都是近乎“神化”和“理想化”的!我深爱她们每一个!
《梅花三弄》带着浓厚的中国色彩。《梅花烙》写“狐”,《鬼丈夫》写“鬼”,《水云间》写“人”。事实上,“狐”“鬼”“人”皆为一体,人类的想像力无际无边。三个故事,与“梅花”都有关系。隐隐间,扣着“缘定三生”的“宿命观”。写“qíng”之外,也写“缘”。
我一直对于“小说”二字,有我的看法:“小小的说一个故事。”所以,我“小小的说”,读者们不妨“随意的看”,别太认真了。希望它能带给你一些“小小的”感动,我就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