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眼泪滴在花瓣上,像一颗颗晶莹的露珠。
他不看她,只是闷着头开车,车子一直往郊外驶去,她茫然的瞪着车窗外,泪眼看出去,什幺都模模糊糊的,最后,车子停了,她定睛一看,是淡水郊外的海边!在这儿,他们倾心相许,在这儿,他们庆祝过第五十三个纪念日,在这儿,她为他献上了初吻。
他熄了火,没下车,转过头来,他终于面对着她,终于慢吞吞的开了口:“刑期已经满了,是不是?”
她掉泪,不说话。
他拿出手帕,用手托住她的下巴,细心的、仔细的拭去她的眼泪。他再用唇轻触她的面颊,吻掉那些眼泪,然后,他低声问:“你想过了?”
她点头。
“是聚还是散?”他屏息的。
她抬眼看他,柔肠百折。然后,她扑过去,扑进了他的怀里,她把满是泪的脸紧偎在他脸上,用手紧紧紧紧的抱住他的腰,她哭着喊:“你以后再也不可以去拥抱别的女人!再也不可以!哦,骋远,”她泪如泉涌:“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她一连串喊出十几个“恨你”,直到他用唇狂热的堵住了她。他吻着她,疯狂的、野蛮的、qiáng烈的吻她。花束落到地上去了,他们的拥抱挤碎了花瓣,七种相思都纷纷飘散,七种相思都在这一吻中成为过去,而在记忆中成为永恒。
嫣然和安骋远讲和了,又恢复了往日的感qíng,而且,他们变得比以前更好了,更密切了,更相爱了。但是,每当面对巧眉和凌康的时候,尴尬仍然存在。他们都有了心病,都小心的保持距离,往日那种四个人在一起又谈又笑又叫又闹的日子不再来临了。至于在老爷车上大唱“口克口克□□□□,其其”的qíng景,更成为了历史上的陈迹。
巧眉和凌康的婚期订在二月五日,时间很急促,兰婷整天陪着巧眉买衣料,做衣服,买首饰,买鞋子。妹妹抢在姐姐之前结婚,原有些怪异,尤其嫣然也有男朋友。但是,兰婷知道,这婚事还是越早办越好,免得夜长梦多。虽然家里在筹备喜事,气氛却很低落。这是第一次,嫣然对巧眉的服装、饰物一概不闻不问,她仍然早出晚归,连星期天都不在家。她和巧眉间,已经僵到不讲话的地步。兰婷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她知道两个女儿的个xing都很qiáng,看样子,无法让她们再相亲相爱了。兰婷把希望寄托在巧眉婚后,等尘埃落定,时间会fèng合伤口。而且,两个男孩子应该比较洒脱,或者会成为姐妹间的桥梁。
离巧眉的婚期只剩三天了。
这晚,嫣然照例又是很晚回家,安公子把她送到门口,也没进来坐。她几乎立刻就进了卧房,到浴室去洗了澡,她上了chuáng。
门上有轻轻的敲门声。
是母亲,她想。母亲一定受不了她和巧眉的冷战了。
“门没锁。”她喊,天气太冷,她不想从热被窝里面爬出来。
门开了。她看过去,吃了一惊,巧眉只穿著件睡袍,走进门来。她反手关上房门,立刻走到chuáng边来,站在chuáng边,她低头对着嫣然,急促的说:“姐姐,能跟你说两句话吗?”
“你说!”她简短的答。
“我知道你一直在生气,”她困难的说,咳了两声,她的咳嗽还没好。“可是,我实在受不了你不理我,如果我们就这样不讲话,让你一直恨我,我……我实在无法安心。你知道,我……我也快离开这个家了。你能……让我没有遗憾的离开吗?你能原谅我吗?哦!姐姐!”她忽然在chuáng前跪了下来,泪水夺眶而出。“原谅我!姐姐!”
嫣然跳起来,去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冻得冰冷,嫣然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直拉到chuáng上。她哽塞的说:“快到我被窝里来,你都冻僵了。马上就要结婚了,还是不会照顾自己!”
巧眉钻进了她的被窝,嫣然用棉被把她和自己一起紧紧裹住,她用双手环抱着巧眉,抚摩着她瘦瘦的肩膀和背脊……
突然间,她忍无可忍,拥着巧眉,她哭了。她哭巧眉的瘦弱,她哭巧眉的失明,她哭巧眉终于要离家而去,她哭自己的残忍,她哭那些失去的欢乐,她哭那份被破坏的手足之qíng……
她这一哭,巧眉也哭了。蜷缩在嫣然怀中,巧眉哭着把头依偎在嫣然肩上,喘着气说:“姐姐,我并没有真的恨过你,不管怎样,我爱你绝对超过我恨你!那天晚上,我是鬼迷心窍……”
“嘘!”嫣然轻嘘着,阻止她再说下去,她紧紧的搂着她,用自己的身子熨暖了她的身子。她抚摩她,不停不停的抚摸她,两人的泪水沾湿了枕头。“别说了!”她低语:“都过去了。巧眉,都过去了。坦白说,我也没恨过你,这些日子来,我只是拉不下面子跟你讲话……我们再也不要提了,巧眉,你还是我唯一的、最最亲爱的妹妹!”
巧眉深深吸了口气。
“姐姐,有你这句话,什幺都够了!”
这夜,她们就紧拥在一张chuáng上,直睡到天亮。
巧眉和凌康终于结婚了。
婚礼简单而隆重,一点也没铺张,双方都只请了至亲好友,填了结婚证书,走过红色毡毹,jiāo换了结婚戒指,掀起了遮面的婚纱……礼成。亲友们大吃一顿,鞭pào放得震天价响,然后,巧眉就成了凌康的新妇。
凌康家境不坏,他们住在仁爱路一栋公寓大厦里,高据第十一楼,大约占了八十坪左右的面积,这在寸土寸金的台北市,八十坪的大厦住宅已经算很大了。当然,它不能和卫家的花园住宅相比,毕竟,在工业社会迅速发展下,台北没有太多的花园住宅了。巧眉婚前,已经和凌康来过凌家两次,每次以作客的身分,停留的时间都很短,可是,一下子,她就由卫家那娇滴滴的小女儿,变成了凌家的儿媳妇,住进凌家来了。
巧眉和凌康占有一间很大的卧室,是间套房,有自用的浴室。这卧室中,除了chuáng以外,还有一架簇新的钢琴。钢琴是卫家的陪嫁,卫家把原来的旧琴保留在琴房里,以便巧眉回娘家小住时弹弹,而且,那间琴房的一桌一椅,那钢琴的每个琴键,都有巧眉的影子,他们舍不得送走这架琴,也舍不得破坏这个房间。所以,他们买了架更新更好的琴给巧眉。
凌家把琴放在卧房而不放在客厅,也用心良苦,他们知道巧眉不会喜欢在凌家川流不息的商场朋友,或凌太太的牌友间表演弹琴。
凌家有五房两厅,客厅餐厅以外,凌康的父母拥有一间卧室,一间客房兼娱乐(麻将)间。凌康除了卧室外,还有个小书房,因为他爱书成癖,又办了个杂志社,所以,书房必不可免,书房中,堆满了书籍报纸,书桌上堆满了文具稿纸剪贴簿和校对稿,这是整个家庭里最乱的一间房间。然后,还有一间是秋娥住的。秋娥是凌家二十几年都没换的女佣,相当于卫家的秀荷。第九章
新婚,巧眉曲意承欢,凌康爱护备至,两老也诚恳的迎接着新妇,他们的生活相当和谐。当然,对巧眉而言,毕竟有许多不便,他们没有出去度蜜月,因为巧眉反正看不见什幺,名山大川对她都没有意义。而凌康的杂志每月出一本,工作天天堆积如山,主编离开,杂志一定脱期。所以,他们几乎一结婚就进入了家庭生活。凌康追了六年,总算娶到巧眉,他已心满意足。巧眉初进凌家,事事不便,头几天,她总是摔跤,不是被椅子绊倒,就是被桌角绊倒,甚至,被地上无意放着的靠垫、矮凳、书籍、摆饰……滑倒绊倒。凌家没有把东西放在固定位置的习惯。几天下来,她膝上手腕上,都摔得青一块紫一块。凌康的母亲是个好人,心地善良却大而化之,多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使她略带骄气。凌康是她心中的宝贝,全世界没有第二个男孩可以和凌康比。巧眉双目失明,居然掳获了凌康,对她而言,巧眉是太太太“高攀”了。
因而,对巧眉摸索的行动,她看来不惯,对巧眉一天到晚摔跤,打破东西,她惊奇而懊恼。每次巧眉一摔,她就提高了八度的嗓门,惊愕的嚷:“怎幺?又摔跤了哦?秋娥!秋娥!赶快扶她起来!我看,得给她雇个小丫头才行,整天扶着走。唉唉!巧眉,你在娘家是怎幺过的呀!也是这样东倒西歪的吗?”
巧眉不敢说什幺,不敢告诉婆婆家里没这幺多家具,地毯从头铺到底,所有的东西都有固定位置……而家中每一个人,对她的行动都关怀备至,从不“允许”有东西绊倒她。她什幺都不敢说。凌老太太的大嗓门和经常夸大的呼叫,以及爱说话爱命令的习惯,都使她陌生而惊怯。于是,她每次摔跤,自己就先吓得要命,只是一叠连声的抱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又没注意这张椅子!”
凌康是不同的,她摔了,凌康心痛得要死,第一个反应就是骂秋娥:“秋娥!这张椅子明明在餐厅的,怎幺搬到客厅里来了!秋娥,跟你讲了几百次了,东西的位置要固定,你怎幺总记不住!秋娥!秋娥!这老虎皮从哪儿冒出来的……”
秋娥可真委屈,在凌家做了二十几年,没受过这幺多吆喝。于是,有一天,秋娥忍无可忍的叉着腰对凌康吼了回去:“你可是我从小抱大的,二十几年来,连先生太太都没吼过我,你现在娶了媳妇神气了。天下女人几千几万,你偏偏选一个会摔跤的!怪我东西没放对,怎幺你们从来不摔呀!再骂我,我就不gān哩!”
结果,凌康反而对秋娥道歉。
“好了,秋娥!你又不是不知道,巧眉看不见吗!好了,好了,不怪你,我来想办法。”
办法是无法可想的,人类几十年的生活习惯也不会因为巧眉的加入而改变。巧眉呢,怕透了凌康为这个发脾气,弄得家里大小不和。她学会了掩饰,学会了撒谎。凌康不在家时,她从不承认自己摔了,凌康看到了,她也急急忙忙的说:“是我错!我走得太快了!”
夜里,凌康常被她身上的伤痕所震惊,他心痛的搂紧她,在她耳畔辗转轻呼:“巧眉,巧眉,我一心想给你一个温暖而安全的窝。可是,我真怕适得其反,让你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