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_琼瑶【完结】(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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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长篇“如期”在联副刊出,书名是《菟丝花》。《几度夕阳红》并没有因而停止,它继续在皇冠上连载。鑫涛说对了;我做得到,我也做到了。虽然,两部小说写到后期,我必须用纱布缠住我肿痛的手指,勉qiáng握着笔去写,但是,我并没有马虎,我很用功的写完了这两部风格完全不同的小说。

    一九六四,真是我生命里很奇异的一年!

    一九六四,我搬到台北定居,我离婚,我疯狂般的写作,我在两大刊物上同时刊出连载小说,我还一口气出版了四本书!这四本书分别是《烟雨蒙蒙》、《六个梦》、《幸运糙》、《几度夕阳红》。我把四本新书带到母亲那儿,一字排开,排在母亲的书桌上面,我抬眼看着母亲,终于透出一口长气,我说:“虽然我一直让你失望,虽然我没有考上大学,虽然我恋爱结婚离婚弄得乱七八糟,虽然写了一本让你们伤心的《窗外》……但是,我总算坚持着我从小就有的梦,走上了写作这条路!妈妈,”我郑重的说:“我会一直走下去的!”

    母亲默默的看着我,终于笑了。这个笑容,实在“难得”呀!一九六四年年底,《菟丝花》出版,接着,《cháo声》出版。我的书都由《皇冠》出板,一整年中,《皇冠》就忙着印我的书。那年,我是二十六岁,距离为了一张数学二十分的通知单,而仰药轻生的时期,足足隔了十个年头!这十年,我经过了多少大风大làng,挨过了多少痛苦艰辛。但是,二十六岁的我,终于肯定了自己的方向!

第十七章 “梦想家”与“实行家”

    就这样,我开始当一个“职业作家”。

    我的书,都在《皇冠》出版社出版,每一本的销路都还不错。鑫涛给我15%的版税,我惊奇的发现,我每个月都有相当好的收入,足以应付我的房租,阿可的薪水,以及我和儿子的食衣住行。这真是个奇迹!

    一九六五年,母亲也去新加坡了,小妹搬来和我同住。小妹那时已从一女中保送到台大物理系,是台大的高材生。我的小妹,真是个奇才,我父母在我身上找不到的希望,都可以在小妹身上找到。此时的小妹,qíng窦初开,和同班同学“阿飞”正在恋爱,幸好父母都在新加坡,鞭长莫及。我给了他们两个最大的支持,让他们顺利的相爱下去,小妹真是幸运。如果母亲在台北,我相信,以母亲对小妹的爱,她一定又会像母猫叨小猫般惶惶不安,不见得会让他们如此自由。(“阿飞”也是台大高材生,非常优秀,可是,在我母亲眼中,任何人追小妹,可能都不够资格!)

    我们那栋日式小屋,终于被师大收回,没多久,就拆除了。日式房子逐渐成为过去,台北街头,新建的公寓及高楼大厦一栋栋的耸立起来。一天,鑫涛来我家付版税给我。付完之后,他看着我说:“现在,你应该分期付款,去买一栋公寓,总不能一辈子租房子住,太没安全感了!”

    我吓了一跳。买房子?买属于自己的房子?我最奢侈的梦中才有这样的梦。“我怎么买得起?”我惊愕的说:“房子好贵呀!”

    “就在这附近,正在盖一批四楼公寓,你不妨去看一看!至于买得起或买不起,我想你不用担心,你的版税足以支付头期款!以后的款子,你可以写新书,你源源不断的写,稿费和版税就会源源不断的来!”

    “这个道理我懂,”我忧愁的说:“可是,写作这行业和别的工作不同,我不一定能够源源不断的写呀!”

    “哦,你能!你当然能!”他毫不犹豫的说:“我看了你最近的作品,我敢肯定,你的写作生命还在开始阶段,你最大的财富,是你的年轻!我保证,你会有源源不断的作品问世!”

    他保证?他保证我可以写下去?世界上怎有像他这样的人呢?他像火车头里的煤,燃烧着,催促着火车头往前开。我不开都不行呢!于是,房子订下来了。我开始写我的新小说《船》。过了几天,鑫涛又对我兴冲冲的说:

    “你的《六个梦》,卖给中央电影公司拍电影,如何?他们出的版权费不高,但是,对于你,这是另一种意义,许多不看小说的人,他们看电影!”

    “好还是不好呢?”我不解的问。“电影失去了文字的魅力,会不会让小说走样呢?”“走样是一定走样的!”鑫涛说,他热爱电影,虽然他的工作忙得不得了,他仍然经常往电影院跑。“电影是另一种艺术,它会把属于平面的书籍变成立体,你可以看到你笔下的每个人物活起来,生动的、真实的演出你给他们的生命!这是太大的刺激,如果我是你,我会把每本书jiāo给他们拍电影!”

    他的兴奋立即传染到我身上,我卖了《六个梦》。中影选了《追寻》和《哑妻》两篇,拍成两部电影。电影推出那天,戏院门口水泄不通。我坐在电影院内,看到婉君和三兄弟纠缠不清的爱,自己深受感动。这才了解,鑫涛说“笔下人物活过来”的滋味。从此,我就迷上了把小说搬上银幕,几乎每一部著作,都改编成了电影。

    写到这里,我不能不写一写我和鑫涛。

    鑫涛这人,在基本上,和我的个xing大不相同。我是一个标准的“梦想家”,整天生活在“云里雾里”。我编织小说,编织故事,自己也生活在小说和故事里。我永远带着一份làng漫的qíng怀,去看我周围的事与物。我美化一切我能美化的东西,更美化感qíng。无论亲qíng、友qíng、爱qíng……我全部加以美化,而且很迷信我所美化的感qíng。所以,我这个人是很不实际的、làng漫的、幻想的、热qíng的。有时甚至是天真的,不成熟的。

    鑫涛,他是个标准的“实行家”。他也有很多的梦想,他会把这些梦想一个个去实现!他很努力的工作,用很多心思去计划如何突破,如何进步,如何改善。他就像一堆燃烧的煤,是原动力。他不能忍受“停止”或“后退”。他永远在前进,每个未来,每种事业,对他都是挑战,他就一个劲儿的往前冲、冲、冲!在冲的时候,他偶尔会碰头,碰了头也没关系,他转个方向再冲、冲、冲!反正,非冲到他的目的地不可!他这样一个人,居然会遇到我这样一个人!

    他和我,建立了一个最好的合作关系。我忽然有个惊奇的发现:我尽管生活在云里雾里梦里幻里,身边却有个人,常把我这些云呀雾呀梦呀幻呀……统统接收,再一件件的把它变成“真实”。这简直像变魔术。我笔下的人物会“活过来”,我梦想的书会“出版”,我除了“写作”可以不管“家务”,我还能住我自己的“房子”,听电视里的歌星演唱我所写的“歌”……这实在奇异极了。

    鑫涛,他成为我生活中相当重要的一个人。他是我的“出版人”,也是我的“经纪人”,他是我的“读者”,也是我的“评审”,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老板”,他是我小说的“支持者”,也是我梦想的“实现者”……我们开始受彼此的影响。我变得倚赖他,信任他,顺从他。他变得也会做梦,也会糊里糊涂起来,当我在云雾里的时候,他也会陪我钻进去,去体会我的境界:

    “我是一片云,天空是我家,

    朝迎旭日升,暮送夕阳下!

    我是一片云,自在又潇洒,

    身随魂梦飞,来去无牵挂!”

    我的境界不太实际,他跟着我钻进去,居然也会像云一样飘起来。我把他带进我的每一本小说,让他接触我笔下的人物,而每个我笔下的人物,总有一部分是“我”。他对我认识得越多,就越加迷糊起来,他不知道像我这样一个人,这样带着满脑子的梦幻,完全不懂人qíng世故的人,怎么活过了二十多年的岁月!“在这世界上,像你这种人,老早就应该绝种了!”他说,然后就悚然一惊的说:“不行不行!如果你绝种了,我怎么办?”

    当他说“我怎么办”的时候,我有些惊怔了。二十七八岁的我已不再年轻,在感qíng的道路上,什么大风大làng都闯过了,什么甜酸苦辣都尝过了,什么悲欢离合都挨过了。我对爱qíng的讯息并不陌生。我蓦然间心惊ròu跳,再也不能让自己掉进这样的苦海里去!再也不要沉没,再也不要挣扎,再也不要矛盾和痛苦,再也不要!我想回避,想逃,想躲,想跑开……但是,这种醒觉已经来得太迟,当我们彼此都发现qíng况不妙时,我们已经深深陷入了。

第十八章 生死一线的体验

    那年,小弟和麒麟双双考上了留美考试。在那个时代,出国读书是一股狂澜,几乎人人都想出国,不论生活多么贫困,仍然千方百计的要出去留学。许多父母,倾家dàng产的为儿女筹措学费,送子女去读书。似乎只要能达到出国的目的,就是一种成功。事实上,国外的生存竞争非常qiáng烈,出国的年轻人并不见得都学有所成。可是,在这股“出国热”的狂澜下,大部分的年轻人全卷了进去。

    我的两个弟弟也不例外,他们念英文,考留美,申请学校,等到他们都拿到美国大学的入学许可之后,才来考虑经济问题。我身为长姐,见他们这样热中,就开始帮他们筹备旅费和学费。一九六六年,我先送走了麒麟,第二年,我又送走了小弟。一连送走了两个弟弟,我颇有离愁。在生活上,难免又拮据起来。写啊写啊,写作不仅仅是兴趣,也是我惟一能仰赖的赚钱方式。这时候,我的写作已很受欢迎,许多报章杂志,纷纷前来邀稿,并出高稿酬,来争夺琼瑶稿子。而我,感激鑫涛当日的“慧眼识英雄”,更感激他给予我的鼓舞和支持力量,我始终不愿离开《皇冠》,我的书,一直由皇冠出版。大部份的小说,也都发表在《皇冠》上。那一年中,《皇冠》的销售量节节上升,由几千份跃升到几万份,鑫涛常对我说:

    “《皇冠》有了你,才开始起飞了!”

    其实,这话对我太恭维了。皇冠会一日比一日好,原因很多很多:印刷的改良,品质的提升,作家阵容的坚qiáng,以至于编排的考究,都在其中。一本成功的杂志必须有许多成功的要件。可是,我成为《皇冠》的基本作者,却是事实,我和鑫涛,像伯乐和千里马,彼此的配合,已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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