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这一听,心花怒放,本就疼小弟,这一来更宠爱无比。至于我呢,我是祖父惟一的孙女儿(我的伯父也只生了两个儿子,没有女儿),再加上我比两个弟弟文静多了,常跟著祖父去拜望朋友,带出带进,不吵不闹。所以,我虽是个女孩子,祖父仍然视我为掌上明珠,至于我脸上有块胎记什么的,祖父认为根本不损我的容貌。在他老人家的眼中,这三个孙儿孙女,个个都好!
和祖父团聚,那种生活真好!祖父有个长工,名叫huáng才余,对祖父忠心耿耿。没事的时候,huáng才余就带著我们三个去后山上玩,我依稀记得的,是我最喜欢在松林中捡松果。童年的我,没有多少玩具,我的玩具就是松果、竹叶、狗尾巴糙。
我们在新屋住了一段很短的时间,父亲就跟著祖父一起去南华中学教书,连母亲也在南华中学教国文。于是,我们一家五口和祖父,都搬到学校的宿舍里去住。南华中学在衡山的山凹里,风景优美。
回湖南家乡这段时间,是我童年生活中比较幸福的日子。
在兰芝堂的院落中,我曾奔来跑去享受大人们的疼爱。在家乡的后山上,我捡松果找鸟窝玩得不亦乐乎。在南华中学的校园里,我学著放风筝和认方块字……但是,好景不常,漫天烽火已逐渐bī向湖南。学校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紧张,大人们的脸上,失去了笑容,堆上了层层yīn霾。祖父和父母亲常常聚在一起商讨大计,满面忧愁。
那是一九四四年,中日战争席卷了整个中国,在我刚刚初解人事的时候,我的童年就被战争的火舌一下子卷走了。所有的欢乐和幸福,全在一夜间化为灰烬。
以后这段童年往事,我在我的书《不曾失落的日子》中写过。所以,从下面一段到抗战胜利,我将部分引用自该书的“童年”篇。第四章 小锦旗
孩子的记忆力是很奇怪的,他们会忘记一些很重要的事,却记得一些芝麻绿豆般的小事。在我印象里,与战争第一个有关连的记忆,是一面小锦旗。锦旗是父亲的一个同事送我的。一天,学校里开运动会,那些彩色缤纷的小锦旗,悬在cao场中随风飘扬,在阳光照she下,闪耀著艳丽的光泽。我迷惑了,缠著母亲,固执的要求给我一面小锦旗。母亲不允,父亲叱我胡闹,我哭哭啼啼,只是要一面小锦旗。父亲的一位同事(不记得姓什么,反正是位好伯伯)取下一面锦旗对我说:“你跳一只舞,我就送你一面锦旗。”
童年的我,是腼腆而羞涩的,要我跳舞,比登天还难。但是,那面锦旗光滑艳丽,带著那么qiáng烈的诱惑力对我闪耀著,我的占有yù胜过了羞涩感,我跳了一只“弟弟疲倦了”,换得了那面锦旗。
得到了这面锦旗,我的快乐简直难以言喻,似乎我整个人的喜悦,都被这面锦旗所包裹著,我终日拿著这面锦旗,爱不忍释。可是,战火蔓延过来了,学校解散了,我们全家几度迁移,东藏西躲,我仍然随身携带著我的锦旗。一天夜里,我从熟睡中被pào火声惊醒,我爬起chuáng来,看到父母和祖父都聚在窗边,满脸凝重的遥望著衡阳城──那城市已被一片大火所吞噬了,连黑夜的天空,都被火映成了红色。第二天,我们所居住的地方是一片混乱,母亲匆忙的收拾著箱笼,告诉我说,这些箱子要寄放到农家的阁楼上去,因为日本散兵已遍布四周,所有财物,随时可能遭遇洗劫。我望著母亲收拾箱子,想起我的小锦旗──我真担心日本人会抢走我的小锦旗。于是,我郑重的把那面锦旗jiāo给母亲,要她帮我锁进箱子里去,免得被日本兵抢走。母亲把锦旗收进了箱子里,我亲眼看到祖父的长工huáng才余,把那几口箱子搬到农家的阁楼上去。我很安慰,觉得我的锦旗已到了世上最安全的所在。因为,母亲说,日本兵不会去抢农舍──农舍中除了jī鸭猪狗外,只有一些稻谷。
那夜,我睡得很甜,半夜里,却被母亲仓皇的摇醒了。我睁眼一看,父亲正手忙脚乱的给麒麟小弟穿衣服,满屋子的人奔来奔去。我胡乱的下了chuáng,怔忡不已。然后,我听到了枪声,此起彼伏,惊心动魄。我跑到窗口一看,不得了,农庄中到处都是火光。人声、枪声、追逐声、jī鸭犬吠声乱成了一团。我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这时,吓得完全呆住了。
父母和祖父已急忙拉著我们三个孩子,匆忙的说:“嘘!不要出声音,我们要躲到山里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躲到山里去,但,已完全体会出周围的紧张气氛。于是,我们摸黑离开了居住的农家,父母扶著祖父,抱著小弟,拉著我们这对双胞胎。大家跌跌冲冲的走入山里。山中遍是荆棘和杂糙,我们刺到了,割伤了,却没有人敢哭。一直摸到一个山谷里,大家藏在巨石堆中,紧紧拥抱在一起。整夜中,我们看到火焰冲天,处处都冒著火舌,天空都染成了红色。
慢慢的,天亮了。枪声逐渐远去。当黎明终于来临,四周变得特别的安静。然后,我们听到huáng才余的声音,在呼唤著、找寻著我们。我们从蛰伏的地方跑了出来,huáng才余找到了我们,见我们完好无恙,又惊又喜。接著,却又哭丧著脸告诉我们:一队日本兵连夜侵袭了农庄,他们果然没有抢劫农舍,却很gān脆的放了一把火,把整个农庄烧成了平地。烧掉了阁楼,烧掉了我们全部的箱笼,也烧掉了我的小锦旗。
于是,我失去了心爱的小锦旗,于是,我也失去了童年的欢乐和喜悦──在记忆中,这是一连串苦难的开始。
接下来,日军大量的拥到了乡间,洗劫村落。他们所过之地,杀人放火,搜刮一空。据说,日本兵最恨知识分子,凡是搜到读书人,一概杀无赦。我们家,祖父、父亲和母亲都在教书,又都是积极的反日分子。平时在教室中,祖父和父母都不厌其烦的灌输学生民族观念,此时,想当然耳,会成为日军杀戮的目标。事实上,那时日军铁蹄践踏之处,生灵涂炭,满目疮痍,不论老弱妇孺,士农工商,都惨遭杀害,又岂是读书人而已。但,读书人,尤其是教书的,确实更难幸免!
因而,我们一家六口,祖父、父母,和我们三个孩子,有一段时间,完全隐藏在深山里。我记忆最深的,是一条山沟。
这条山沟原来是有泉水的,现在水已经gān了,我们用油布铺在地上,露天席地而坐,已经坐了整整三天。山沟的出口处直通山下的小路,huáng才余砍了许多松柏树木,伪装的种满了那出口,遮住外界视线。我们就待在那窄小的泥土沟中,靠huáng才余冒著生命危险,每天送食物来给我们吃,并报告我们外界的消息,那消息一定越来越坏,因为父母的眉头是越皱越紧了。
我真不知头两日是怎么挨过去的,只记得麒麟总是哭,总是吵肚子饿了。母亲为了安抚他,把皮包里的钥匙链、发夹、口红套子、小梳子、小镜子……都搬出来给他玩,他藏了一口袋的叮叮当当,仍然又哭又闹。小弟才只有四岁,更是无法讲道理的年龄,他爱动物,抬起头来,他就研究松树里有没有鸟窝,低下头去,他就在糙丛里猛抓蚂蚱,他惟一的好处是爱睡,一无聊就哭,哭哭就睡著了。三个孩子里我最安静,坐在那儿,我一直在追悼我的小锦旗。
第一天,我们全家只吃了huáng才余送来的两大碗白饭,第二天,仍然只吃了两碗白饭。第三天,长工一直没有出现,我们饥肠辘辘,麒麟和小弟又开始哭。我听到父亲在悄声对祖父说,他真担心huáng才余的安危。时间从清晨一直挨过去,太阳从山沟的那一边移向山沟的这一边,在饥渴jiāo加之下,最安静的我也不能安静了,麒麟叫饿,小弟叫渴,我开始抽抽噎噎的哭。一时间,我们三个孩子闹成一团,父亲喝骂著,祖父直摇头叹气,母亲左手搂著弟弟,右手搂著我,不停口的安慰,整个山沟里都是我们的声音,就在此时,山沟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接著,有一个人影从我们掩护著的松柏外面闪过去。我们全吓怔了,忘了哭,也忘了叫,瞬时间,山沟中寂然无声,我从松树的隙fèng里望出去,正好看到那奔跑著的人──一个平凡的农人,腿上滴著血,一跛一跛的飞跑著逃走,然后,就是一阵日本人的呼喝声,又一排枪声,那农人倒了下去。我呆住了,第一次了解死亡是怎样突然就能来临的,第一次看到鲜血从一个活生生的人体里流出来。
母亲的脸色雪白,她紧搂著麒麟,用手按住他的嘴,阻止他哭出声来,小弟的头全埋在父亲的长衫里,吓得身子发抖,祖父的嘴唇颤动,在那儿不出声的诅咒。时间似乎过了有一世纪那么久,然后,那批日本兵从山沟出口的松柏掩护之处,一个个的走了,居然没有人发现我们。
目送那群日本兵走得看不见了,母亲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脸色依然发青,麒麟挣出了母亲的手心,坐在地上直喘气,也忘了吵肚子饿了,小弟抬起头来,那对又黑又亮的眼珠骨溜溜的转著,嘴里结结巴巴的叽咕著:“枪,枪,好长……好长……的枪!”
母亲伸手要去抱小弟,小弟仍然结巴著:“枪,枪,有枪!有枪!”
母亲的脸色猛然间僵住了,我们都不由自主的抬头向上看,这才发现,居高临下,一排日本兵站在山沟外,俯身注视著我们,一管管长枪,正对著我们。我和弟弟挤在一堆,全倚进母亲怀里。有几秒钟,山沟里的我们,和山沟外的日军,大家彼此注视著,都没有出声。然后,一个戴眼镜的日本军官,跳进了山沟,拿枪对著祖父指了指,用中文说:“站起来,给我检查!”
祖父不得已的站了起来,那军官在祖父的口袋里搜出了钱、名片、钢笔、校徽……等一大堆东西,他收起了钱,紧盯了祖父一眼:“教书的,嗯?”
祖父拒绝答复,那军官也不再问,同样的,他又搜查了父亲,洗劫了父亲身上的钱,母亲早已悄悄的把皮包塞进了糙丛中,站起身来,她主动的拍了拍自己的身子,她只穿了件旗袍,实在无处可以藏钱。
那军官仍然握著枪,望著手里的校徽、名片等物,犹豫的看著父亲和祖父。山沟里的空气僵著,母亲的嘴唇越来越白,忽然间,我那孪生弟弟麒麟排众而出,大踏步走到那军官面前,昂著头,清清楚楚的说:“你不用检查我,我身上的东西,都给了你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