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识大体!”表叔叫:“我不能让这一个小小婴儿,葬送了我们两家的xing命!尤其是连累表哥一家人……”
“你要杀他,先杀我!先杀我!”表婶是疯了,她的头发披散了,泪流满面,喉咙嘶哑,居然拚命的抢过了孩子,孩子能够呼吸,就更大声的哭了起来,父亲立刻抱住表叔,表叔还要挣扎著去抢孩子,父亲沉著嗓音喝阻著:“够了!如果日军要发现我们,这样一闹,他们已经发现,你杀他也没用了!”
真的,在这一时间,孩子哭叫,大人吵闹,表婶狂喊,表叔怒吼……什么声音都有过了,我们大家彼此注视著,父母脸上,都有著听天由命的平静。而忽然间,那婴儿却止住了哭声,柴房里顿时又鸦雀无声了。同时,靴声清脆的停止在柴房的前面。
“打开门!”是日军的日本国语。
“啊呀,老天爷!”是老农夫的太太,那从没受过教育的老太婆,在唉声叹气的叫著:“连茅厕都要检查呀!”她用手推门,声音又平静又自然:“门都没有闩,能藏得住什么人?”
“我至今还在想,那老太婆真该得最佳演技奖。”
门已经开了一条fèng,我们的心怦怦跳。但是,像奇迹一般,那日军用日本话叫了一句什么,就径自掉头而去。我们几乎不能相信那日本兵是真的走了。难道我们那一阵哭叫和喧闹,他们会听不到?这是不可能的事!父母和祖父以及表叔和表婶都瞪大了眼睛,不信任似的彼此注视著。然后,又一阵jī飞狗跳,那些日本兵抓了许多jī,一个军官一声令下,这队日军居然不可思议的走了,不可思议的放过了我们。
好半天,当外面完全平静了以后,老太婆推门走了进来,这时却苍白著脸,又嚷又叫的说:“老天爷!你们怎么弄的呀!小的哭大的叫,我放了一笼子jī出来,赶得它们满天飞,才掩过你们的声音呢!”
我们彼此凝视,又一次厄运被逃过了,又一次灾难被避免了!我太小,还不能了解那种死里逃生的滋味。但是,当表叔知道危机已过,立刻就抱住表婶,不顾一切的,疯狂般的吻她,又抱过那差点死去的儿子,含著泪,满头满脸的乱吻时,我才第一次体会到,人类的“爱”,是多么复杂,多么珍贵的东西!如果说我是个早熟的孩子,大概就由于我自幼体会了太多的东西吧!第七章 “中国人”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不知怎的,又和表叔一家分开了。父亲知道老佃农之处已不是藏身之地,事实上,整个衡阳县的境内几乎没有一块净土。我只记得,父母和祖父常彻夜商量,如何越过日军的封锁线,并且讨论又讨论,祖父是否和我们同行的问题,因为祖父已年近八十高龄,如何能承受颠沛跋涉之苦?可是,把耿直的祖父留在沦陷区,父亲却怎样也不放心。
这问题最后终于有了结论,祖父留下,我们走。于是,我们先要把祖父送回老家渣江去。记得我们全体化了装,穿著老佃农给的衣服,打扮成一家乡下人。不过,尽管父母都穿上了粗布短衣,但父亲的文质彬彬,和那近视眼镜,母亲那口北平口音,以及风度举止,都很难掩饰原来面目。不管怎样,我们又离开了佃农家,冒著被日军捉住的危险,往老家走去。
这天是倒楣的一天!
这天是充满了风làng与戏剧化的一天!
这天也是我记忆中很深刻的一天!
我们大约在动身后两小时,遭遇了第一批日兵。
“站住!检查!”日军吼著。
我们全站住了,这大约是日本兵来中国之后“必修”的一句中国话。以后我们遭遇了几次日军,都是用这句话来喝止我们的。
带队的日本军官大踏步对我们走来,上上下下的打量我们,父母都不说话,以免bào露身分。那军官指著祖父,对手下的士兵命令了一句,大约是要搜查祖父。祖父的眼睛要喷出火来,却无法阻止日本兵在他浑身摸索。因为我们都化了装,那日本兵主要是想搜查有没有武器。既然找不到武器,他洗劫了祖父身上所有的钱,然后,就轮到了父亲。
这批日本兵没有为难我们,只是,他把祖父和父亲身上所携带的金钱全洗劫一空,就挥手命令我们离去。我们默默的走著,祖父、父亲,和母亲都那么沉默,使我们三个孩子也静悄悄的不敢吵闹。那时,在我们童稚的心灵里,只觉得日军是一群令人恐怖的劫掠者。但,对于父母们那种受异族迫害的耻rǔ及愤怒却无法深深体会。(直到我长大后,童年点点滴滴的回忆,才带给我更深的感受。)中午时分,我们遭遇了第二批日军。
“站住!检查!”
同样的一句话,同样是日本兵,同样第一个搜查祖父,同样再搜查父亲。所不同的,是祖父和父亲身上找不到金钱了。
但,那日军却在祖父身上找到一张写了字的十行纸,他看看,显然并不懂中文,又对祖父那身老农的装束仔细打量了一番,似乎找不到什么嫌疑,他就抛开那纸条不管了。叽哩咕噜的,他用日本话骂了一大堆,就带著队伍扬长而去。父亲透过一口气来,才对祖父说:“爹,你那首诗就丢了吧!”
“不!”祖父简单而固执的说,把那张写满字的纸又郑重其事的揣回了怀里。“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祖父所作的一首长诗,主题是忧国哀民,咒骂日军的。如果落在一个懂中文的日军手里,我们必被枪杀无疑。”
午后,我们“运气”真好,又碰到第三批日军。
“站住!检查!”
父亲忍无可忍了,他翻开自己所有的口袋,把口袋底都拖了出来,愤愤的说:“你们要检查几次?身上的东西,早被前面检查的人拿走了,再也没有东西了!”那日军不见得懂中文,但是,他懂得了父亲的意思,知道我们已不是第一次遭遇日本兵,更明显的,是知道我们这疲倦的,老老小小的一家人,身上确实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搜刮了,于是,他又放走了我们。
一天里遭遇三批日军,使我们深深明白,整个乡间已遍布日军了。对我们来说,这天还是幸运的,因为这三批日军都志不在人而在财,除了抢劫以外,没有发生在山沟里那种掳人的恐怖事件,也没有被识穿本来面目,在不幸中,这已是万幸了。
huáng昏时分,我们已走得又饿又累又渴,再加上随时可能听到那声“站住,检查”的声音,使我们都jīng神紧张而心力jiāo疲。小弟弟开始哭,父亲只得背著他走。当夕阳衔山,晚风拂面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已经越走越荒僻了,乡间四顾无人,只有山林树木,四周安静得出奇。在遇过三次日军的吆喝与跋扈之后,这份“安静”居然也使人惴惴不安,尤其是在这暮色渐浓,山树模糊的景象里。
我们走了一大段山路,什么人都没有碰到,连个农家和茅屋都没有,父亲怀疑我们已迷路了。大家跋徨四顾,犹豫不决是否往前走,尤其,前面是不是没有日军占领?正在磋商而举棋不定时,忽然间像天神下降般,我们迎面走来了一个乡农,这农夫一目了然就是湖南乡间那种最老实憨厚的乡民,他大踏步而来,手上拿著一枝竹枝,肯上背著两个叠起来的竹篓,通常,是农夫们用来装jī鸭或红薯的。
父亲和祖父都兴奋了。有什么事比迷路在荒郊野外──遍布日军的荒郊野外──时,遇到一个自己的同胞,一个中国人,更令人兴奋和快乐的呢?祖父拦住他,几乎是喜悦的问:“你从前面来,有没有遇到鬼子呀?”
那农夫瞪眼望著祖父,似乎不了解祖父在说什么。湖南人一向称日本人为“鬼子”。父亲怕那乡下人误会我们的来路,又重复了一句:“前面是什么地方?我们在逃难,前面有没有日本人?”
那农夫的眼光从祖父身上移到父亲身上,他没有笑容,湖南民风憨厚,最爱jiāo友,对陌生人也是笑容满面的。他慢吞吞的放下背著的竹篓。父亲觉得不对劲了,拉拉祖父,说:“我们走吧,别问他了!”
那农夫迅速的拦住了父亲,用标准的国语,厉声的说了一句:“不许走!站住!检查!”
父亲母亲都呆了,祖父的脸色也顿时大变。我们三个孩子,虽然懵懂无知,对这“站住,检查”四个字已经十分敏感,就也都怔住了,呆呆的望著那个农夫。在这一瞬间,我们都明白了,这农夫和我们一样化了装,他不是普通的乡下农民,而是“知识分子”,为日本人做事的知识分子。是的,他是中国人,比日本人更可恶更可怕的中国人,日本人到底是为他们的天皇打仗,这中国人却为日本人来打中国人,这是一个──汉jian!
那“农夫”用手指著祖父:“你站住,我先检查你!”
每次都是先检查祖父!祖父瞪视著那“农夫”,忽然间爆发了,他高昂著白发萧萧的头,坚决而果断的说:“不行!我不给你检查!日本人检查我,我无可奈何,你,中国人!不行!我不给你检查!”
那“农夫”脸色立刻变得铁青,把地上那垒著的竹篓打开,里面没有jī鸭,没有红薯或任何收成,只有一堆稻糙,稻糙上,赫然是一把手枪!
“很好,”那“农夫”拿起手枪,对祖父扬了扬:“听你的语气,就知道你的身分,农人?你是个老农夫吗?不给我检查?你身上藏著什么吗?”
祖父的脸色更难看了,父亲和母亲jiāo换了一个注视,空气好沉重好紧张,我想著那张写著字的纸,望著祖父和父母,我知道,他们也在担忧那张纸,一个中国人,他会认得中国字!
“你不许碰我!”祖父严厉的说:“今天我们已被三批日本鬼子检查过!我再也不被中国人检查!”
那“农夫”大大的发怒了,他吼著:“不检查,也行,我马上枪毙你!”
他舞动著手枪,样子是完全认真的,绝非虚张声势。祖父挺直了腰,更坚决,更固执的说:“你枪毙我,我也不给你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