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_琼瑶【完结】(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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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世谦看来憔悴、消瘦,而且筋疲力尽。躺在靠椅上,他默默的望着浣青,紧紧的握着她的手,似乎累得话都不想讲。浣青一看到他这模样,心就疼得都绞了起来,一语不发,她只是静静的依偎着他。好半天,她才低语:

    “你瘦了!”狄世谦抚摸着她的面颊,怜惜的说:

    “你也瘦了,知道吗?”

    浣青垂下了头。“你怎么不问我考得怎么样?”狄世谦问。

    “已考完了,不是吗?”浣青很快的说:“苦了这一年,也该轻松一下了,别谈它吧!取了,是我们的运气,万一时运不济,还有下一次呢!是吗?”

    “下一次!下一次还要等三年呢!”

    “三年,三十年又怎样?”浣青一往qíng深的说:“反正,生为你的人,死为你的鬼,我总是等着你!”

    “浣青!”狄世谦激动的喊。

    “来吧,”浣青振作了一下,高兴的说:“我叫-儿去准备一点酒,准备点小菜,我陪你喝几盅!”

    狄世谦被她勾起了兴致,于是,他们饮了酒,行了令。浣青抱着琵琶,为他轻歌一曲,歌声曼妙,袅漾温柔。狄世谦望着她:酒意半酣,chūn意半含,轻启朱唇,婉转清歌。使他不能不想起李后主的句子:

    “晚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他醉了,他为她chuī箫,他和着她唱歌,夜深了,他拉她到湖畔去,要效古人“秉烛夜游”,他们弄了一条船,dàng漾在深夜的湖面,秋风徐徐,秋月淡淡,秋水无波。他醉了,在她面前,他总是那样容易醉。

    一转眼,就到了放榜的日子了,前一天,狄府中和浣青那儿,就都没有人能睡觉。浣青整夜守候,她知道,如果狄世谦中了,报子们一定会报到他们家去,那么,狄世谦准会叫下人们再报到她这儿来。她不敢睡,守着!守着!守着……等着,等着,等着……燃上了一炷香,她静静的坐在那炷香的前面,阖着眼睛,她默祷着,不停的默祷着,不休的默祷着,时间好缓慢好缓慢的移过去,好缓慢好缓慢的消逝。五更了,天蒙蒙的亮了,远处,开始陆陆续续传来鞭pào之声,有人已经知道中了,而狄世谦呢?狄世谦呢?

    一阵急促的门声,她惊跳起来,用双手紧压着胸口,她怕那颗心会迸出胸腔外面去。闭着眼睛,不敢听,不敢想,不知来人是报喜还是报忧。然后,-儿从门外直冲了进来,一叠连声的喊:“中了!中了!中了!靖儿来报的喜!我们少爷中了第十五名举人!”浣青深吸了一口气,还不敢睁开眼睛,还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半晌,才猛的回过神来,不禁喃喃的低语:

    “谢谢天,谢谢天,谢谢天!”

    说完,才转过头去,嚷着说:

    “-儿,我们准备的鞭pào呢?”

    话没完,院子里已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鞭pào声,震耳yù聋,是那慧心的-儿和靖儿,早就把鞭pào燃起来了。

    乡试一中,是无上的喜事,但是,紧跟着中举之后的,就是离别了。因为会试要在京里举行,试期就在来年二月初九日。从杭州到京里,路上就要走好几个月,所以必须马上收拾行装,准备启程,狄府中上上下下,都为这事而忙碌了起来。至于浣青和狄世谦呢,更是离愁百斛,诉之不尽了。

    “我这次进京,将住在我姨夫家中,”狄世谦婉转的告诉浣青:“如果考试的运气也像乡试这么好,一考就中的话,我势必得留在京里任职,那时,我一定会派人来接你进京团聚。如果运气不好,考不中的话,我就要留在京里,等三年后再考。所以,此次一别,不论中与不中,都不是短时间。我千不放心,万不放心,就是不放心你!”

    “你好好的去吧,世谦,”浣青含泪说:“不管你去多久,我等着!永远等着!只是,你千万别辜负了我这片心,要时时刻刻想着我!”“我如果忘了你,我就死无葬身之地!”

    “瞧!你又发起誓来了,我信任你,世谦。但,时间是无qíng的,只希望你能早日接我去!要知道,等你走后,每一日对我都比每一年还漫长呢!”

    “我又何尝不是!”狄世谦说,挽着浣青,耳鬓厮磨,说不尽的离愁别意,说不尽的叮咛嘱咐:“我去了,你要好好的爱惜身体,不许瘦了,不许伤心,要安心的等着我。我会留下一笔钱给你,万一一两年间,我都不能接你,也不能回来。你有什么事,或者钱不够用,你就要-儿到我家去,千万别找我太太,她是个醋坛子,不会帮你忙的,也别找我父亲,他守旧而顽固,也不会帮你。只有我娘,心肠软,又疼我,你可以叫-儿去找她,知道吗?如果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你就求我娘把你接到家里去吧,告诉她,你反正是我的人了!”

    “我都知道,你不用说,只希望你一两年之内,就能和我团聚,否则,只怕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浣青泪眼迷蒙,冲口而出的说。“怎么说这样的话呢!”狄世谦变了色,沉着脸说:“你这样说,叫我怎么走?”“哦,原谅我!”浣青扑进了他的怀中,把泪水全染在他的襟上。“我只是心乱如麻,我不知道你走了之后,我怎么活得下去!”“你要活下去!还要好好的活下去!知道吗?”狄世谦捧着她的脸,深深的望着她的眼睛,有力的说:“你要明白,博取功名,赴京应考,都是为了你!以一两年的相思,换百年的团聚,我们都得忍耐着,忍耐到相聚的那一天!浣青,你要为我好好的活着!”“你永不会负我吗?”浣青呜咽着问。

    “要我再发誓吗?”“哦,不,不,我相信你。”

    “你呢?会为我好好的活着吗?会为我好好的保重吗?我还有一层的不放心,当我走了之后,你养母说不定又会来噜苏你……”“你把我想成怎样的人了呢?”浣青说:“好不容易跳出了那个火坑,我难道还会回去吗?何况,我现在已是你的人了,我说过,生为你的人,死为你的鬼!我如做了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我就天打雷劈!”“瞧!你也发起誓来了!”狄世谦勉qiáng的笑着说,眼里也溢满了泪,却一直拿着罗巾,代她拭泪。“浣青,浣青,你姓杨名浣青,但愿像chūn日垂杨,永远青青!我以杨柳和你订约,我想当后年杨柳青时,必当团聚!”

    “真的吗?”“真的!”“如后年无法团聚呵,我就会像冬日的杨柳般枯萎!”

    “你又来了!为什么不说点吉利话呢!”

    “哦,算我没说过!”就这样,离别时的言语总是伤心的,千言万语,诉尽深更。窗外,正是秋雨潇潇,窗内,一灯如豆,此时此qíng,谁能遣此!前人有词云:

    “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qíng。

    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

    恐怕就是这一瞬间的写照吧!

    于是,就在深秋的一个早晨,狄世谦带着靖儿,和五六个得力的家人,出发进京去了。

    剩给浣青的,是一连串等待的日子,期待的日子,和寂寞的日子。

    六

    第二年的杨柳青了。消息传来,狄世谦竟不幸落第。于是“后年杨柳青时,必当再聚”的誓言,竟成空句!杨柳青了再huáng,huáng了再青,年复一年,狄世谦一去,就此杳无音讯。

    第一年,浣青在信心的维持下,在热烈的期盼下,日子虽然难挨,却还支持在一份对未来的憧憬上。她闭门不出,终日吟诗填词以自娱,等待着下一年的来临。虽然,她知道,狄世谦一次不中,必当等到三年后再考,那么,起码起码,她还要再等三年,但是,她说过的,三年算什么?三十年她也愿意等!她等着,等着,等着!

    第二年,日子越来越漫长,生活越来越清苦。她开始希望狄世谦能派人送回片纸只字来,只要几个字,让她知道他还念着她,没有沉溺在京城的繁华里。但是,没有,她什么都没等到。年底,她按捺不住,派-儿去狄府中打听,并去拜见狄老夫人。可是,-儿失败了,她数度前去,却数度被门子家丁们拒于门外,侯门深深深似海,她根本见不到老夫人。只从下人们嘴中,得回一项事实,狄世谦确实曾派遣家人带信回家过,却没有提起过浣青。

    “他已经把我忘了,-儿。”浣青流着泪说:“派人回来,都不给我片纸只字,他竟薄qíng如此!京城里多的是红粉佳人,他早就忘了我这躲在西湖湖畔陋屋中的杨浣青了!”

    “小姐,狄少爷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不便于要家人送信给你而已!你等着吧,他一定会派一个心腹来的!”

    是的,等吧!继续那无尽期的等待吧!

    当然,那住在小巷里的杨浣青和-儿是再也不会料到狄世谦已数度令人带信给她们,而这些信都被狄世谦的妻子所隐藏了。当初跟狄世谦赴京的家人,原都受过少奶奶的密嘱和贿赂,这些信件是一个字也不会落到浣青手中的。而且,门人家丁们,也早受过少奶奶之命,-儿又怎会见到老夫人呢?毕竟,少奶奶是名正言顺的狄府夫人,而浣青只是和少爷有一段qíng的青楼女子,下人们谁会同qíng与帮助一个青楼女子呢?

    于是,这等待变成了一个渺无尽期与渺无希望的等待了!

    第三年,生活变得非常拮据起来,狄世谦临走所留下的钱已经用完,浣青的钗环首饰早已于当初赎身时卖尽,如今,只得典当皮毛衣裘和绫罗锦缎,等到这一批衣物也当尽卖光之后,浣青已几乎三餐难继-儿再度去狄府求助,又再度被赶了出来,含着泪,连她也失去了信心:

    “小姐,我怕狄少爷是真的不打算管我们了呢!”

    听-儿这样说,浣青反而帮狄世谦说起话来:

    “不,这里面一定有误会,世谦远在京城,路远迢迢,或者他曾要人带信带钱给我,而在路上遗失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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