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_琼瑶【完结】(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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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许过来!给你银子好了!”

    何梦白愕然的站住了。她以为他是什么?qiáng盗?土匪?还是乞儿?他张着嘴,想解释,又不知如何解释,就在他错愕发愣的时候,那女子已转过身子,像逃避瘟疫一般,急急的向寺里跑去。何梦白惊觉过来,一把抓起地上的荷包,他大踏步的追上前去,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

    “姑娘,你等一等!姑娘,你等一等!”

    那女子跑得更急了,何梦白在后面紧追着,又忽然想起来,自己这样追在一个女子身后,实在有些不成体统,再看自己,衣冠褴褛,潦倒落魄,那láng狈的形象,难怪别人要误会了。就不由自主的收了步子,仰天长叹的说:

    “咳!没想到我何梦白,一介书生,满怀抱负,竟落魄到被人看成乞儿的地步!”谁知,他这几句苍凉的话,竟使那女子倏然的收住了步子。她惊愕的回过头来,喘息未停,惊魂未定,却大睁着一对近乎天真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张开嘴,她嗫嚅的,瑟缩的,半惊半喜的,半羞半怯的,犹豫了许久,才终于说出一句话来:“你……你就是……何梦白?”

    “怎么?”何梦白更加吃惊了:“你知道我吗?”

    “那……那寺里新近换上的对联,都是你写的吗?”那女子好奇的,深深的望着他。

    “哦,原来你看到了那些对联!”何梦白恍然大悟。“是的,就是在下!”那女子眼底的惊奇之色更深了,再一次,她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何梦白在她的眼光下畏缩了,他知道自己那副落拓相,是怎样也无法隐藏的。从没有一个时候,他比这一瞬间,更希望自己能衣冠楚楚,风度翩翩。他退缩了一下,把破棉袄的衣襟拉了拉,却更显得手足无措,和捉襟见肘。那女子吸了口气,却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轻声的说:

    “既然读了书,怎不进京去图个上进呢?”

    “小生也想进京,只是寻亲未遇,流落于此!”

    “哦!”那女子低吁了一声,眼底眉梢,顿时笼上一层同qíng与怜恤之色。正想再说什么,却从寺里匆匆的跑来了一个穿绿衣的丫环,梳着双髻。一面跑,一面喘吁吁的嚷着说:

    “啊呀!小姐!你又到处乱逛了!让我找得好苦!老夫人在发脾气呢!赶快去吧,轿子都准备好了,要回府了呢!全家就等你一个!”那女子来不及再顾他了,回头看了看那丫环,她仓促的对何梦白再抛下了一句:“荷包留着,好歹去买件皮袄御御寒,天气冷得紧呢!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没柴烧呀!”

    说完,她不再管何梦白,就转过身子,跟在那丫环背后,匆匆忙忙的向闲云寺的方向跑去了。何梦白本能的再追了两步,举着那荷包儿喊:“姑娘!姑娘!”可是,那女子和那丫环,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只有梅影参差,花木扶疏,小径上,杳无人迹,而衣香犹存。梅花树后,晚霞已映红了天空。而闲云寺里,晚钟初响,钟声回dàng在山谷中、小溪畔,敲破了huáng昏,敲醒了那兀自拿着荷包发愣的人。何梦白终于回过神来。低下了头,他开始审视着手里那个小荷包,大红锦缎做的,上面绣着一枝白梅花,绣工jīng细而纤巧,荷包口上系着红丝绦子,打着个梅花结。梅花!这女子和梅花何其有缘!他拈了拈那荷包,并不重,只是些碎银子而已。他又伫立了片刻,才忽然想起,应该知道一下那女子到底是谁才对。握着荷包,他迅速的奔向寺里,却只见人来人往,求签的求签,上香的上香,大殿、旁殿、偏殿……都找不着那女子和丫头的身影。那女子已经走了!一个不知姓甚名谁的女子,一个与他毫无关联的女子,却留给了他一个荷包,一枝梅花,和一份莫知所以然的惆怅。

    这晚,何梦白失眠了,辗转反侧,他只是不能入睡,眼前浮动的,全是那女子的形影。那样亭亭玉立在桥头上,那样手持白梅花,身披白斗篷,素雅,飘逸,如仙,如梦……他叹息了。那是谁家的女子呢?看那服装,看那丫环,必然是某个豪门中的千金小姐。想自己衣食不全,贫不聊生,纵有满腹诗书,又有何用?如果自己也是个大家公子,或者还有缘得识这位佳人。如今……罢,罢,想什么呢?梦什么呢?一个穷小子,是没有资格梦,也没有资格想的。

    就这样,一点痴心,已然萦怀,何梦白通宵不寐。黎明的时候,他摆弄着那个小荷包,打开了结,里面有些碎银子,别无他物。他拨弄着,翻来覆去的看着那荷包,于是,忽然间,他在那荷包的衬里上,发现了刺绣着的三个字:“江冰梅”。江冰梅?这是那女子的名字吗?江冰梅?怪道她要在荷包上绣一枝梅花呢!他猛的醒悟了,是了,净修法师曾说过,江家的女眷要来上香,那么,这必然是江家的小姐了!江家!他知道这家庭,那江一尘老先主是个落第的举子,念过不少书,家道殷富,也做过几任小地方官,如今告老还乡,卜居在城中,宅第连云,奴婢成群。唉!偏偏是江家的小姐,他何梦白何其无缘!如果是个小户人家的女子,他还有可能攀附,如今……罢,罢,想什么呢?梦什么呢?

    天亮了,晨钟敲亮了窗纸,何梦白无qíng无绪的起了chuáng,满脑子充盈着的,仍然是那个苗条的影子,那窄窄的腰身,那怯怯的神态,和那冰雪般纯洁清新的面貌。把那绣荷包儿紧揣在贴身的衣袋里,他没有去买皮袄,他舍不得动用里面的银子,并非吝啬,而是因为这银子曾经玉人之手。早餐后,他坐在自己借住的那间简陋的斗室里,对着桌上铺着的画纸发愣,他该画画了,这是谋生的工具。画画!他脑中唯一的画面,只是那手持梅花,站在桥头的女子呵!

    于是,忽然间,他的兴趣来了,提起笔来,调好颜色,他细细揣摩追想着那女子的面貌,画了一幅“寒梅雪艳图”,把那桥,那女子,那手持梅花的神态,全体画在画纸上。连背景,带服装,都画得丝毫不慡。这张画足足画了一整天,画完后,自己细看,那女子栩栩若生,宛在目前。他叹了口气,略一思索,又在那画的右上角,题下了几句词:

    “破瓜年纪柳腰身,懒jīng神,带羞嗔,手把江梅,冰雪斗清新,

    不向鸦儿飞处着,留乞与,眼中人!”

    题完,他在左下角又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他把这幅图悬挂在墙上,默默的看着。在他的题词里,他很巧妙的把“江冰梅”的名字嵌了进去。在他,这只是一种聊以自慰的方式而已。但,当净修法师看到这幅图之后,却曾惊异的注视良久,然后掉过头来,含笑而沉吟的看着何梦白,点点头,调侃的说:“小施主,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呵!”

    何梦白蓦然间脸红了。净修法师却自顾自的,笑呵呵的走了出去。一面走,一面留下一句话来:

    “世间没有做不到的事,只要自己先站起来!”

    何梦白悚然而惊。从这一日起,他每天面对着墙上的美人,开始用功苦读起来。

    二

    一转眼,过了年,灯节到了。

    闲云寺里,善男信女们捐赠了无数的彩灯,一时张灯结彩,游客如云,好不热闹。

    人多的场合,总使何梦白有种被遗忘的感觉。晚上,他也曾在寺中各处转了一圈,看了看那些彩灯。下意识中,他未尝不希望再碰到那个江冰梅!或者,她也会来凑热闹呢!但是,他知道今晚城中还有“灯市”,比这儿更热闹得多,年轻女子,多半去灯市而不会到寺庙里来,到闲云寺的,都是些老人,来上一炷香,求神保祜他们的下辈子,如此而已。转了一圈,他就无qíng无绪的回屋里,燃起一支蜡烛,开始在烛光下写一篇应考必须准备的八股文章。净修法师进来看了看他,劝告的说:“不要太用功了,大节下作什么文章,不如去城里逛逛,有舞龙舞狮还有唱戏的呢!”

    “不,师父,我还是在这儿静一静的好!”

    净修法师点点头,走了。

    何梦白继续写着他的文章,一篇写完,他累了。把头仆伏在桌上,他想休息一下,却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他这一睡,就睡了很久,他一点也不知道,这时有个不知名的人,由于庙中人太多,想找个安静的地方避避,却误打误撞的走进了他的房间。他的房门原本就虚掩着,那人推开了门,看到里面有人仆在桌上睡觉,本想立即退出去,但是,墙上的那幅“寒梅雪艳图”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悄悄的走了进来,仔细的看了看墙上那幅画,露出了一脸惊异的神qíng。然后,他转过身子,走到桌边,默默的、研究的打量着那个熟睡的年轻人:端正的五官、清秀的面貌,虽然憔悴,却掩饰不住原有的那股英慡。但是,服装破敝,一件薄薄的棉衣,已绽露出里面的棉胎,显然无法御寒,他虽熟睡着,却蜷缩着身子,似乎在梦中,仍不胜寒瑟。那人摇了摇头,接着,就发现何梦白桌上摊开的文章。他不由自主的拿起那本册子,一页一页看过去,越看就越惊奇,越看就越眩惑。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在桌边坐了下来,提起桌上的一支笔,在那文章上圈圈点点起来。看完了最后的一页,他站起身子,再度凝视着那个年轻人,深深的,深深的凝视着那个年轻人。何梦白的身子蠕动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他正在做梦,梦到自己在寒风凛冽的雪地里奔跑,在他前面,那个名叫江冰梅的女子正忽隐忽现的显露着,他不停的追逐,好疲倦,好寒冷……他的身子缩得更紧了,把头深深的埋进了臂弯里。

    那不知名的人对他注视良久,又沉思片刻,然后,他走了过去,悄悄的脱下了自己身上的一件狐皮大氅,轻轻的盖在何梦白的身上。何梦白只动了动,并没有从睡梦中醒来。那人不再惊动他,走到墙边,他摘下了墙上那张“寒梅雪艳图”,卷成一卷,就拿着它退出了那房间,并细心的为他关上了房门。片刻之后,那人坐在净修法师的书斋里了。从怀中取出一个二十两重的银锭子,他放在净修法师的桌上,从容的,安静的,而诚恳的说:“我刚刚撞进了那个何梦白的房间,他睡着了,我没有惊动他,这个银子,请您转jiāo给他。他是靠卖字画为生的,是吗?也就是你对我提过的那个落魄的书生,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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