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你今天就拿着画来拦轿子了。”
“是的,爷,请您原谅。”江福垂下了头。“我也做过大户人家的家人,我知道侯门难入呀,除非拦着轿子撒赖,实在想不出办法来。”“办得好,江福!”何梦白赞美的说:“你是个忠心的,而又能gān的家人!”江福双膝一软,对何梦白跪下了。
“爷,小的不值得夸奖,只是尽小的本分。只请爷看在咱们过世的老爷面上,帮助帮助我们那苦命的小姐吧!”
“江福,你起来!”何梦白沉吟片刻,坚定的说:“如今这时候,顾不得什么礼仪和规矩了,你这就带我去看看你们小姐!”“哦……哦,这个……”江福面有难色。
“怎么了?”“小的只怕窄屋陋巷,不是大爷千金贵体可以去的地方。”“江福,你忘了?我又是什么出身?如果没有你老爷的那二十两银子,我现在恐怕在讨饭呢!”
“哦,爷!”江福低呼:“您虽不在意,但是咱们那小姐……”“怎样?你怕她会觉得不安吗?”
“不是,爷。”“到底怎么,别吞吞吐吐了!”
“哦,爷!”江福喊了一声,顿时间老泪纵横了。“我们那小姐已是半死的了呢!”“什么意思?”何梦白的心倏然一紧。“你不是说她的病已经痊愈了吗?”“身体上的病是痊愈了。但是,爷,她……她……她现在根本不认得人,不说话,不哭,也不笑,她……她是完全……完全痴呆了呢!”“哦,我的天!”何梦白倒进了椅子里,用手支着头,喃喃的、反复的说:“我的天!我的天!”
“所以,爷,”江福拭着泪说:“您不用去看她了,只请您帮忙赁栋好点的房子,让她能过得舒服一点吧!”
何梦白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他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坚决而果断的说:“走吧!江福,别多说了,带我看你们小姐去!”
五
没有带任何一个仆人,只和江福分别的骑着两匹马,何梦白来到了那个像贫民窟般的陋巷里,然后,置身在那大杂院中所分租出来的一间小屋里了。
屋中除了木板凳子和桌子之外,四壁萧条,一无所有,房里光线黝暗,空气混浊。初初走进房间,何梦白根本没发现那悄悄的坐在屋角中的江冰梅,直到江福走过去喊了一声:
“小姐,有客人来了!”
何梦白才那样大吃了一惊,愕然的瞪视着屋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江冰梅蜷缩在一张椅子中,头发长长的束在脑后,形容枯槁,面huáng肌瘦,双目黯然无光,脸上毫无表qíng,呆呆的坐在那儿像一尊古坟里掘出来的石像。一件破旧的麻布衣服裹着她,没有钗环,没有首饰,没有一切,她再也不是梅花林里那个娇怯美丽的女子了,她只是一具活尸!
何梦白怔住了,震惊得无法说话了。一个丫环赶了过来,跪在地下说:“小婢翠娥给何大爷磕头!”
何梦白稍稍的恢复了一些神志,他看着那丫头,虽然也是衣衫褴褛,面容憔悴,但他仍然认得出她就是那天在梅园中所见过的丫头。他吸了口气,喉中哽塞的说:
“起来吧!翠娥。”翠娥起来了。何梦白重新看着江冰梅。
“她这副样子已经多久了?”他终于问。
“差不多两年了。”翠娥说。
“两年!”何梦白低呼。“你们就过这样的日子吗?”
“是的,爷。”何梦白闭上眼睛,痛楚的摇了摇头。睁开眼睛,他深深的注视着江冰梅,走了过去,他试着对她说话:
“姑娘,你还记得我吗?”
江冰梅毫无反应。“姑娘,你还记得闲云寺的梅花吗?”
江冰梅恍若未闻,连睫毛都没有抬一下。
何梦白咬了咬牙,知道自己是在做徒劳的尝试,转开了头,他看到翠娥正在悄悄拭泪。他略一沉思,就朗声的喊:
“江福!”“是的,爷!”“我要马上做一件事,你必须明白,这不是讲规矩避嫌疑的时候,我要你们立即迁到我的府里去!”
“哦,爷。”江福迟疑的喊。
“我府中有一个小楼,又安静又舒服,你们即日给我搬进去,这儿有二十两银子,你马上去给你小姐和你们买些衣服钗环。住进去之后,我才能延医诊治,你小姐的病不是绝症,我相信治得好!”“哦,爷!老天爷保佑你的好心!”江福大喜过望,忍不住跪下了,泪流满面,翠娥也哭泣着跪下去了。只有江冰梅,仍然朵呆的坐着,不闻,不看,眼睛直直的瞪着前方。
三天之后,江冰梅迁进了何府的小楼中,这小楼在府中的花园里,自成一个单位,五间明亮整洁、jīng致玲珑的房子。何梦白又买了好几个丫头老妈子来侍候江冰梅。同时请了医生,服药治疗。每天早晚,何梦白都会到这小楼中来探视江冰梅,嘘寒问暖,照顾得无微不至。
时间慢慢的过去,江冰梅始终没有恢复神志。但是,由于医药的帮助和食物的调养,她却逐渐丰腴了起来。她的面颊红润了,头发光泽了,眼睛明亮了……一天天的过去,她就一天比一天美丽。翠娥每日帮她细心的梳妆,细心的穿戴,她虽依然不言不语,却慢慢的懂得用眼睛看人了。有时,当何梦白来探视她时,她会那样默默的瞅着他,竟使他不能不充满了满怀感动的qíng绪。他深信,在她那意识的底层,仍然潜伏着她原有的热qíng,他所需要的,是唤醒她那沉睡的意识。
于是,这一天终于来了。
江冰梅搬进何府已经半年了,她进来时是夏季,转瞬就到了冬天了。何府的花园中,种满了梅花,这天早上,何梦白就注意到有一枝白梅先开了。早朝之后,他回到府中,换了便服,走到花园,那白梅的一股细细清香,直入鼻中,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闲云寺中的白梅,溪边的白梅,桥头的白梅,和那坠入怀中的一枝白梅!他心里怦然而动,禁不住伸手摘下那枝白梅来,拿着那梅花,他走进了江冰梅的房间。
江冰梅已被翠娥打扮得齐齐整整,坐在廊前晒太阳。她的面颊被阳光染红了,眼睛在阳光下闪着光采,那细腻的肌肤,那姣柔的面貌,她已和半年前判若两人了。她穿着件白缎的小袄,系着水红色的裙子,罩着水红色绣花背心,外面披着白孤皮斗篷,乍然一看,宛然又是那日站在桥头的江冰梅!何梦白心中又怦然一动,大踏步的走上前去,他把那枝白梅轻轻的放进了她的怀中,说:
“记得那枝白梅花吗?”
江冰梅猛的一震,她的目光迅速的被那枝白梅所吸引了,好半天,她就那样瞪视着那枝白梅,一动也不动。然后,她怯怯的,怯怯的,用手去轻触那白梅,再悄悄的抬起眼睛,悄悄的注视着何梦白。这种表qíng和举动使何梦白振奋了,把握住了这个机会,他迅速的说:
“记得我吗?记得闲云寺的白梅吗?记得那小溪和小木桥吗?”江冰梅瞅着他,眼底露出一股无助的、苦恼的、思索的神qíng来。“哦!”何梦白突然想起一件东西来,从怀中掏出了那个跟随了他已经若gān年的绣荷包,他把那荷包抛在她的膝上,说:“那么,可记得这荷包吗?”
江冰梅俯首看着那荷包,于是,像奇迹一般,她猛的发出一声轻呼,骤然间开了口:
“是那个荷包呀!”“是的,是那个荷包!”何梦白急急的说,拾起荷包,举在她的眼前:“你看看!就是你那个荷包,绣着一枝白梅花的荷包,许多年前,你用它来周济一个穷秀才的荷包!记得吗?想想看!想想看!”“哦!”江冰梅的眼珠转动着,如大梦方醒般瞪着何梦白,接着,她就从椅子中直跳起来,嚷着说:“那幅画!我那幅画呢?”“那幅画一直跟着你,正如同这荷包一直跟着我呀!”何梦白说,由于欢喜,眼里竟充满了泪。扶着江冰梅的手腕,他把她带进屋中,在屋里的墙壁上,那幅“寒梅雪艳图”中的女子,正默默的瞅着他们呢!
故事写到这儿应该结束了,剩下来的,都是一些必定的事qíng,一些你我都知道的事qíng。团聚,婚姻,男女主角共度了一大段美好的人生!是的,这就是人类的故事,一些偶然,一些奇遇,一些难以置信的缘份,构成不同的故事,不同的结果。正像净修法师所说:
“人生际遇,皆有天定,有时,说是有缘却无缘,又有时,说是无缘却有缘!生命都是这样的。”
生命都是这样的,你信吗?
一九七一年五月三日夜
于台北禁门
前言
在说这个故事之前,我们必须回溯到那个久远以前的年代,去尽力了解那个时代的风俗、习惯、忠孝节义的思想,以及那时候人们所畏惧的事物和传说。
那时候的人们怕鬼,怕狐,怕神,他们相信一切神鬼狐的存在。那时候的人们怕火,因为大部分的建筑都是木造,一旦失火,就不可收拾,家破人亡,常因一炬。因此,上一篇的“画梅记”中,我曾提到火,这儿,我要说另外一个有关于火的故事。那时候的人们崇尚节义,他们提倡“忠臣不效二主,烈女不事二夫”的思想。关于忠臣及烈女的故事,不知有多多少少,至今仍脍灸人口。于是,鬼、火,及一个烈女的一份纯真的恋qíng,就造成了我今天要说的这个故事,这个神秘而离奇的故事。
如果你有闲暇而又不厌倦,请听吧,请听。
一
她的名字叫韩巧兰,但是,他一直叫她巧巧。
他的名字叫白元凯,但是,她也一直叫他凯凯。
韩家住在城头,白家住在城尾,两家都是城中的望族,都拥有极大的庄院及画栋雕梁的宅第,又都沾上了点儿“一表三千里”的亲戚关系,因此,韩家与白家来往密切,也因此,巧兰和元凯自幼就成为青梅竹马的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