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_琼瑶【完结】(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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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你越来越瘦了?在白家的日子不好过吗?”

    “谁说的?我过得很好。公公婆婆都爱惜我,好吃的,好穿的,都先偏着我,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但是……”韩夫人顿了顿。“你毕竟没个丈夫啊!”

    “我有,”巧兰说:“只是他死了。”

    “这种日子你还没有过够吗?”韩夫人深蹙着眉,不胜怜惜与唏嘘。“你婆婆来看过我好几次,她一直说,只要你回心转意,愿意改嫁,他们白家决不会怪你的!”

    “呀!妈妈!”巧兰喊:“难道婆婆嫌我不好吗?想把我打发走吗?”“别胡说!你婆婆是太疼你了,可怜你年纪轻轻的独守空房,你别冤枉你婆婆!”“怎么?妈?你们还没有断绝要我改嫁的念头呀?必定要bī得我以死明志吗?”“好了,好了,别说吧!都是你的命!”韩夫人嗟叹着住了口。在娘家住了十天,重回寒松园,巧兰心念更决,意志更坚。深夜,她站在元凯的遗像前面,许愿似的祝祷着:

    “凯凯,凯凯,我们自幼一块儿长大,你知我心,我知你心,此心此qíng,天日可表!不管你父母说什么,也不管我父母说什么,我绝不改嫁!凯凯,凯凯,我生不能与你同衾,死当与你同椁,此心此qíng,唯你知我!”

    话才说完,巧兰就听到窗外一声清清楚楚的叹息,那叹息声如此清楚,如此熟悉,使巧兰不能不认为有个相识的人在外面。毫无思想的余地,她就本能的转过身子,猛的冲到窗前,一把推开了那扇窗子,顿时间,一阵寒风扑面而入,砭骨浸肌,桌上的烛火被chuī灭了。巧兰不自禁的跄踉了一下,再定睛细看,窗外仿佛有个影子,只那么一晃,就隐没到竹林里了。然后,只剩下竹影参差,花木依稀,星光暗淡,而晓月将沉。寒风阵阵袭来,如刀刺骨,她伫立久之,直到天边将白,曙光已现,才黯然的阖上了窗子。把头倚在窗槛上,她低低的问:“凯凯,凯凯,是你吗?是你的魂魄吗?如果不是你,何必吓我?如果是你,何不现形?”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话,天已经亮了。

    从这一次开始,巧兰常常觉得元凯的魂魄在她的左右了,或者是一念之诚,感动天地了呢!她虽然从没见到元凯的身形,但她总会感觉到他的存在,尤其在深夜里。她不再怕那窗外的黑影和叹息声了,相反的,她竟期待着那黑影和叹息的出现,而固执的把它想像成元凯的鬼魂。多少次,她扑到窗前去捕捉那影子,又有多少次,她站在窗前,对外轻呼:

    “凯凯,凯凯,我知道你在外面,为什么你不进来呢?为什么?”从没有人回答过她,她也从没有捉到过那个影子。但是,她深信,元凯的魂在那儿,在窗外,在她四周。他在暗中照顾着她,保护着她,像他生前所许诺过的。

    就这样,转瞬间到了初夏的季节,微雨轩前的一片石榴花都盛开了。虽是初夏,天气仍然很凉,尤其夜里,风凉似水,正是“乍暖还寒”的季节。多变的天气,加上沉重的心qíng,打五月初起,巧兰就有些发烧咳嗽。这晚,夜已很深了,她仍然没有睡觉,敞着窗子,看到满窗月色,她感怀自伤,愁肠百结。坐在书桌前面,她qíng不自禁的提起笔来,无聊无绪的在自己的诗册上写下一阕词:

    “石榴花发尚伤chūn,糙色带斜-,芙蓉面瘦,蕙兰心病,柳叶眉颦!

    如年长昼虽难过,入夜更销魂,半窗淡月,三声鸣鼓,一个愁人!”

    写完,她那样疲倦,那样凄凉,又那样孤独寂寞。风从窗外chuī来,引起她一阵咳嗽。然后,她仆伏在桌上,累了,倦了,忘了自己衣衫单薄,忘了窗子未关而夜寒如水,她昏昏沉沉的睡着了。依稀仿佛,她在做梦,有个人影掩进了她的房间。依稀仿佛,有只手在轻抚着她的鬓发。依稀仿佛,有人帮她阖上了那扇窗子。依稀仿佛,有件小袄轻轻的盖上了她的背脊。依稀仿佛,有人在阅读她的词句……依稀仿佛……依稀仿佛……依稀仿佛……她忽然醒了,睁开眼睛,桌上一灯如豆,室内什么人都没有,她坐正身子,一件小袄从她肩上滑落下去,她一惊,一把抓住那小袄,迅速回头观看,窗子已经关好了。那么,是真有人进来过了?那么,不是她的梦了?她哑着嗓子,急急的喊:“绣锦!紫烟!”两个丫头匆匆的赶了进来,衣冠未整,云鬓半残,都睡梦迷糊的:“什么事呀!小姐?”“你们有谁刚刚进来过吗?”

    “没有呀!小姐。”“听到什么声音吗?”“没有呀!小姐。”巧兰对桌上看去,一眼看到自己那本诗册,已被翻动过了,她拿了起来,打开一看,在自己那阕词的后面,却赫然发现了另一阕:

    “芳信无由觅彩鸾,人间天上见应难,瑶瑟暗萦珠泪满,不堪弹。

    枕上片云巫岫隔,楼头微雨杏花寒,谁在暮烟残照里,倚阑gān。”

    词是新题上去的,墨迹淋漓,犹未gān透,而那笔迹,巧兰是太熟悉了,把它磨成了粉,她也认得出来,那是白元凯的手迹!她一把将那诗册紧压在胸口,闭上眼睛,深深的喘了一口气,喃喃的说:“他来过了!终于,他来过了!”

    奔向窗前,她打开窗子,目光对那暗夜的花园里搜寻过去。泪珠沿着她的面颊滚落,紧抱着那本诗册,她对着那树木深深的花园大喊:“来吧!凯凯!来吧!别抛弃我!别抛弃我!求求你!凯凯!”夜色沉沉,风声细细,花园中树影参差,竹影婆娑,那鬼,那魂,不知正游dàng在何处?巧兰用袖子蒙住了脸,哭倒在窗子前面。

    七

    巧兰病了,病得十分厉害。

    她以为她要死了,她不想活,只想速死。死了,她的魂就可以追随着元凯的魂了。那时,再也没有人来bī她改嫁,再也没有力量把她和他分开。她想死,求死,希望死,只有死能完成她的志愿。从早到晚,屋子里总有很多的人,母亲,婆婆,娘姨,丫头,仆妇……川流不息的,她们守着她,为她煎汤熬药,延医诊治。她发着高热,浑身滚烫,她的头无力的在枕上转侧。凯凯!凯凯!她不断的呼唤着。哦,你们这些人!这么多的人!你们使他不敢来了!走开吧,母亲!走开吧,婆婆!让他进来吧!让他进来吧!你们都走开,让他进来吧!她不断的呓语着,不停的呼唤着:走开!你们,请你们都走开!让他进来吧!凯凯!凯凯!凯凯!

    于是,有这样一晚,屋子里的人似乎都走空了。她昏昏迷迷的躺在chuáng上。于是,她听到了他的声音,低沉的,怜惜的,痛楚的在呼唤着:“巧巧!巧巧!”“哦,是你,凯凯!”她模糊的应着:“你来了!你在哪里呢?”“你看不到我的,巧巧。”

    “是的,因为你是鬼魂,”她恍惚的说:“但是,我就快死了,那时,我就会看到你!”

    “你不能死,巧巧。”“我愿意死。”“不,你不能!你要振作起来,你要好好的活着,为了我!巧巧!我不要你死!”“但是你已经死了!”“死亡并不好受,巧巧,死亡并不能使你和我相聚,鬼魂的世界是个荒凉的境界!不要来!巧巧!”

    “你住在哪儿呢?”“在落月轩,白家枉死的鬼魂都住在那儿。”

    “我要去找你!”“不!你不可以!你要活着!我要你活着!”他的声音变得迫促而急切:“听我的话!巧巧!听我的!”“好,我听你。”她迷糊而依顺的说:“但是,活着又做什么呢?”“改嫁!”那声音清清楚楚的说。

    像个霹雳,她被震动了,从chuáng上跳起来,她狂喊了一声:

    “不!”她喊得那样响,母亲、婆婆、丫环、仆妇们都涌进了室内,母亲赶到chuáng边,按住了她跃动着的身子,叫着说:

    “怎么了?巧兰?怎么了?”

    “哦!”她如大梦方醒,睁开眼睛来,满屋子的人,大家的眼睛都焦灼的瞪着她,哪儿有凯凯?哪儿有声音?她轻轻的吐出一口气,一头一身的冷汗,“哦,我做了一个梦,”她软弱的说:“一个梦。”母亲把手按在她的额上,惊喜的转过头去看着她的婆婆。

    “烧退了呢!”母亲说:“大概不要紧了。”

    她失望的把头转向了chuáng里,泪水在面颊上泛滥。是的,烧退了,她将好起来,她知道。因为,他不许她死。

    真的,她好了。一个月以后,她已经完全康复了,虽然依旧瘦骨支离,依然苍白憔悴,但是,却已远离了死亡的yīn影。韩夫人搬回家去住了,在巧兰病中,她都一直住在白家照顾着巧兰。临走,她对白夫人沉重的说:

    “看样子,巧兰心念之坚,已完全无法动摇,我也无可奈何了。她已嫁入白家,算你家的人了,一切你看着办吧!”

    “唉!”白夫人叹着气。“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我疼巧兰像疼自己的女儿一样,我不会亏待她的!”

    母亲走了,巧兰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所不同的,是她开始那样热中的等待着白元凯的鬼魂。每晚,她在桌上准备好笔墨和诗册,要引诱他再来写点什么。深夜,她常凭窗里立,反复呼唤:“凯凯!进来吧!凯凯!”

    可是,那鬼魂不再出现了,似乎知道巧兰在等待着他,而故意回避了。巧兰的心被期待所涨满,又被失望所充溢,她就在期待与失望中徘徊挣扎。无聊的静日里,她常常捧着元凯留下的词,一遍又一遍的阅读观看,尽管那其中的句子,她已背得滚瓜烂熟,但她依然乐此不疲。“芳信无由觅彩鸾,人间天上见应难,”他是明写人鬼远隔,无由相会了。“枕上片云巫岫隔,楼头微雨杏花寒!”他也了解她枕边的思念,和“微雨轩”中的寂寞?噢,凯凯,凯凯,知心如你,为何要人天永隔?她开始常常思索“人鬼”间的距离了,遍翻古来的笔记小说,人鬼联姻的佳话比比皆是。那么,古来的人鬼能够相聚,自己为何无法看到元凯的形态?是了,他是被烧死的,烧死的人已成灰烬,何来形体?但是,他却会写字题诗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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