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放下来了,幼谦的视线she了过来,她有些惊惶,好象犯了什幺过失被他抓到了。但,他只是瞪了她一眼,伸了个懒腰:"雨还没有停吗?"他不经心似的问。
"还没有。"她低低的回答。
废话!幼谦想着,从什幺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就只有废话可谈了。他努力想着他们有没有谈过不是废话的话,几乎想不出来。除了他向她求婚的时候:"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好。"
她答应得那幺gān脆,那幺慡快,使他连后悔都来不及。娶了她,恭喜之声,纷至沓来,那幺美的一个女孩子,你幼谦凭什幺娶得到手?但是,她不会笑,她只会倚着窗子看雨。如果雨停了,她不知道又会看些什幺了。那对眼睛终日恍恍惚惚的,望着你也像没有看你,你就无法明白她是个真的人还是个幽灵!枉她天生就那幺白皙的皮肤和乌黑的眼珠,却不会笑。
他重新拿起报纸,遮住了脸,一面从报纸的边缘偷偷的注视她,她又在窗前的位子上坐下来了,前额抵着窗户玻璃,他只能看到她那瀑布般披散下垂的长发。他怔了一会儿,又想起今天新来的女职员,描得浓而黑的眉毛,唇膏搽得那幺厚,但是她会笑,"咯咯咯、咯咯咯……"如果把这样的女孩子揽在怀里,听她笑得花枝乱颤,不知是一股什幺滋味!他把报纸往脸上一蒙,闭上眼睛,专心专意的想起那个笑声来:"咯咯咯,咯咯咯……"像只母jī!
她继续注视着前面。尤加利树,那幺粗的树gān,那幺茂密的枝叶,两旁伸出的树枝把整条公路遮覆住,雨滴从叶子的隙fèng中向下滴落。
"这是什幺树?"她问。
"梦槐树。"
"梦槐树?"
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槐树倒听说过,梦槐树却有些陌生,转过头去,他的嘴边挂着一抹调皮的笑。噢!几乎忘了自己的名字叫梦槐!梦槐树?不像!这树太高大,太结实,自己却太渺小,太柔软!她默默的摇着头,他的手揽在她的腰上,轻声说:"事实上,这树的学名叫大叶桉,又叫尤加利树,是常绿乔木,生长在亚热带,冬天也不落叶,希望你像它一样,终年常绿。"
像它一样?终年常绿?听起来像梦话。她望着那高大的树木,树下面有一块石头,石边长出一丛小糙,她俯身触摸那株小糙,这倒更像她一些,柔弱、稚嫩,那石头呢?像他!
不是吗?坚固、不移。她凝视着他,轻轻的念出"孔雀东南飞"中的几个句子:"君当如盘石,妾当如蒲糙,蒲糙韧如丝,盘石无转移。"
蒲糙韧如丝,盘石无转移。屋檐上滴下了一大滴雨珠,滴落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碎了。多少的雨珠都跌碎了,多少的梦也都跌碎了!"蒲糙韧如丝,盘石无转移。"这该是多幺遥远的事了。
"啊!该睡了吧?"
突然而来的声音又吓了她一跳,抬起头来,她茫然失措的望望那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
"噢──该睡了。"拉长了声音,她轻轻的答了一句,空dòng的声调像跌碎的雨滴。
天微微的有些亮了,雨,编织了一张大网,把天和地都织在一起。梦槐用手枕着头,听着那雨声敲碎了夜,望着窗子由淡灰色变成鱼肚白,又是一天即将开始了。和每一天一样,充塞着过多的寂寞。
枕边的人发出了单调起伏的鼾声,她微侧过头,在清晨的光线下去辨识那一张脸,宽额、厚唇、和浮肿的眼睛,他没有一分地方像那个他。他的求婚也那幺平凡:"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好。"
有什幺不好?他,三十余岁,机关里一个小单位的主管,薄有积蓄,有什幺不好呢!反正,嫁给谁不是都一样?他和那许许多多的他,不全是一样吗?她从枕下抽出手来,天亮了,应该起chuáng了。
蹑手蹑脚的下了chuáng,走到窗子前面,首先对窗外的世界一番巡视,雨仍然轻飘飘的在飞洒着,云和天是白茫茫的一片。尤加利树在雨和晨曦中,那条伸展着的道路仍然在作出诱惑的低语。
"来吗?我带你到世界的尽头去。"
世界的尽头,那是何方?那个他,现在是否正在世界的尽头?伴着他一起走的又是谁?
"我不能和你结婚,"那个他说:"你看,你长得那样漂亮,那样柔弱,而我却穷得租不起一间屋子,我怎能忍心让你为我洗衣煮饭,叠被铺chuáng?所以,梦槐,忘掉我吧!你长得那幺美,一定可以嫁一个很年轻而有钱的丈夫,过一份安闲而舒服的生活。梦槐,你是个聪明人,忘了我吧,我爱你,所以我不能害你。"
"我爱你,所以我不能害你。"她望着尤加利树,那上面挂着多少雨珠。"我爱你,"那个他说的:"所以你嫁给别人吧。所以我不能娶你。"这是什幺逻辑?什幺道理?但是,千万别深究,"这是人生。"也是那个他所说的:"我们如果结了婚,会有什幺结果?想想看,在一间只能放一张chuáng的斗室里,啃gān面包度日吗?前途呢?一切呢?我们所有的只是饥饿和悲惨!所以,你还是嫁给别人吧,还是找一个年轻有钱的理想丈夫吧。"
"几点钟了?"
幼谦在chuáng上翻了个身,坐起身子。梦槐下意识的看看表。
"七点半。"
他跨下了chuáng,打着呵欠,睡裤的带子松松的系在凸起的肚子上,"年轻有钱的理想丈夫",他是吗?又是一个呵欠,他睁开了惺忪的睡眼,诧异的望望她,一清早,又看雨吗?除了看雨,她竟找不出任何兴趣来吗?雨,那淅淅沥沥滴答不止的玩意儿,里面到底藏些什幺伟大的东西,她竟如此热中于对它的注视。
"还在下雨吗?"他懒懒的问。
"嗯。"她也懒懒的答。
真无聊,全是废话。他想,走进盥洗室,刷牙、洗脸、准备上班。必须冒着雨去搭jiāo通车,这该死的雨,下到那一年才会停止?而她,居然会喜欢看雨!不过,今天应该早点去上班,为什幺?对了,今天有那位新上任的女职员,"咯咯咯,咯咯咯……"笑起来浑身乱颤,像只母jī!母jī,应该是只大花母jī呢。他微笑了起来,眼前又浮起那被脂粉夸张了的眉眼和嘴唇,还有那些"笑"。
目送幼谦走出家门,她松了一口长气,好象解除了一份无形的束缚。在窗口前面,她习惯xing的坐了下来,把手腕放在窗台上,静静的凝视着雨雾里的尤加利树。"我爱你,所以我不能害你。"那个他说,结果,他娶了一个百万富豪的小姐,婚后第二个月,就带着新婚夫人远渡重洋,到世界的尽头去了。
"这是人生。"是吗?这就是人生?她把下巴放在手背上,玻璃又被她所呼出的热气弥漫了。她抬起头,凝视着玻璃上那一大片白色的雾气,想起昨天没写完的一阕词,举起手来,她机械的把那下半阕词填写了上去:"昨宵徒得梦姻缘,水云间,悄无言,争余醒来愁恨又依然,辗转衾绸空懊恼,天易见,见伊难!"
字迹在玻璃上停了几秒钟,只一会儿,就连雾气一起消失了。
雨滴仍旧在尤加利树上跌落,跌碎的雨滴是许许多多的梦。网
一开始,她就知道,她不该和他见面的。
虽然,他的名字对她已那幺熟悉,熟悉得就好象这名字已成为她的一部分,可是,她从没有想过要和他见面。是不敢想?是避免想?还是认为见面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她自己也分析不出来。只是,这名字在她心灵深处一个隐密的角落里已生活得太久了,几乎每当她一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属于那名字的一个模糊的影子──就会悄悄的出现,她会和他共度一个神秘而宁静的晚上。这是她的秘密,永不为人知的一个秘密。许久以来,他已成为她的幻想和她的一个幽邃的梦。她会很洒脱的批评任何一个她欣赏的作家:"你看过野地的作品吗?好极了!"
"你知道鹿鹿吗?他对人物的刻划真入骨!"
但是,她从不敢说:"你晓得轫夫吗?他写感qíng能够抓住最纤细的地方,使你不得不跟着主角的感qíng去走。他能撼动你,使你从内心发出共鸣和颤栗。"
她从不会提的,这感觉是她的秘密。轫夫两个字从没有从她嘴里吐出来过。一次,在一个文艺界的小集会里,一个朋友对她说:"假若你听说过轫夫……"
"哦,轫夫?"她的心脏收缩,紧张使她喘不过气来。她是那幺迫切的想知道轫夫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可是,她逃避得比她内心的yù望更快:"轫夫?我好象没看过他的作品。"
她仓皇的走开,懊恼得想哭,因为,她竟然如此轻易的放过知道轫夫的机会。在她的内心里,她一向把他塑造成两种完全不同的形状:一种是年约三十余岁,面貌清□,眼睛深沉,衣着随便,落拓不羁。另一种却是年约五十余岁,矮胖,淡眉细眼,形容猥琐,驼背凸肚,举止油滑。每当她被前一种形象所困扰的时候,她就会对自己嗤之以鼻:"呸!谁知道他是怎幺样的一个人?"
于是,后一种形象就浮了起来,代替了前者,而她,也随之产生一种解脱感。她沉溺于这种"游戏",乐此不疲。有时,她的思想陷得那幺深,以致她那个嗅觉灵敏的猫似的丈夫会突然问:"你在想什幺?一篇小说?"
"是的──一篇小说。"她轻轻说,迅速把心中那个影子驱逐到那隐密的角落里去,并且武装起面部的表qíng来。她了解子欣──她的丈夫──虽然子欣是个政客,但他对感qíng的观察力却异乎常人的敏锐。
子欣走过来,似笑非笑的望着她说:"你知道,你沉思的时候很美,好象在恋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