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李梦真失措的说,"我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远?"小珍珍更加欣羡了,"妈妈不许我到远的地方去,她说会迷路。李叔叔,以后你带我到你家去玩好幺?你家有没有小狗?"
"有,有三只。"李梦真信口开河的说。
"哦,三只!"小珍珍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简直是崇拜了。
"你家也有小孩幺?"
"有,有一个和你一样大的小女孩。"李梦真继续胡说八道。
"哦!多好,她也会唱歌吗?"
"是的,会唱许许多多的歌!"
"我也会唱!"小珍珍说。迫切而热烈的望着李梦真。
"是吗?"李梦真心不在焉的问,深思的望着这个小女孩,这对眼睛在那儿见过,这张喜欢多问的小嘴,那颊上的小酒窝,这构成一张熟悉的脸庞。假若三十八年他不和她离散,现在她可能已经成为他的妻子,也可能已有一个这幺大的小女孩,当然,他不会弄成现在这副样子,任何一个男人,有那样一个完美的妻子,就不会弄成这样。
"你要听我唱歌?"小珍珍热烈的问。
"哦,好的。"他依然心不在焉。是的,假若三十八年不和她在上海分手,一切的qíng况就全不相同了。而今,她一定留在大陆没有出来,现在大概不知被哪个人所霸占着,美丽可以给女人带来快乐,也会带来烦恼。不是吗?当初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男朋友那幺多,他们不会闹别扭,如果不闹别扭,她不会负气往乡下跑,那幺,他们很可能设法同时跑出来,但她走了,他只好一个人潜离上海。人生,就是这幺偶然,许多小得不能再小的因素,却支配着人类整个的命运。
"我唱一个'拉大锯'好不好?"小珍珍问。
"哦,好的。"
那时候,自己是多幺年轻气盛,全天下只有一个李梦真!
女人里也只有一个沉可恬!沉可恬,这名字一经在他脑海里出现,就变成一股狂澜,把他整个淹没了!奇怪,在这堕落的许多年里,他有过好几个女人,也玩过舞女,嫖过jì女,但,沉可恬却依然座守在他整个心中。人,就是这样难以解释的动物。
小珍珍望着默默出神的李梦真,张开小嘴,热心的唱了起来,这是支滑稽的儿歌: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口唱大戏,接闺女,请女婿,小珍珍也要去,不让去,躺在chuáng上生大气!
李梦真像遭遇了电击一般,目瞪口呆的望着小珍珍,这首儿歌太熟悉了!与这首儿歌一齐在他脑里响着的,就是那支"美丽的风铃糙"的小歌。他等小珍珍唱完,就急切的抓住了她的手臂,紧紧的望着她那美丽的小脸,问:"谁教你唱这支歌的?"
"我妈妈。"小珍珍诧异的看着李梦真,不了解这个大男人何以如此激动。
"你妈妈姓──"他停住了,不!这太不可能!他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巧合的事!于是,他改问:"你有哥哥姐姐吗?"
小珍珍摇摇头。
"弟弟妹妹?"
"有一个弟弟,只有这幺大。"小珍珍用手比了一下说。
"你爸爸叫什幺名字。"
"叫──"小珍珍扭了一下身子,"叫陆……"她说了个名字,但极不清楚。然后,她不耐烦了,希望受到赞美的望着他,说:"李叔叔,我唱得好不好?"
"好,好极了!"李梦真说,终于压不住心中的疑问:"小珍珍,你妈妈叫什幺名字?"
红围墙的门开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珍珍,小珍珍,快回来!"
小哈巴狗跳了起来,狂叫着向那个女人跑去,小珍珍高兴的说:"我妈妈叫我了!"然后,她热qíng的抓住李梦真的手说:"你到我家去玩好吗?我要妈妈让我跟你到你家去玩!"
李梦真一瞬也不瞬的望着那个女人的影子,不,这并不像沉可恬,沉可恬似乎比她苗条些,修长些。但,她站得太远了,他无法看得很清楚,那只是个女人的轮廓而已,十几年,女人的变化是大的,或者她竟是沉可恬,那幺,十几年思念着寻找着的人就在眼前了!会吗?不,这太不可能了!
"李叔叔,来嘛,来嘛!我爸爸也在家,我爸爸最喜欢客人了!"小珍珍拉着他,摇着他的手说。
"小珍珍!"那个女人又在叫了,"你在gān什幺?快来!爸爸要带你到儿童乐园去呢!"
"哦哈,"小珍珍高兴的大叫了,"李叔叔,你去不去?"
"你妈妈叫什幺名字?"
"来嘛,妈妈叫沈可恬,我会写,妈妈的名字最容易写。我的名字不好写,真真,妈妈说是纪念一个人的!"
"沉可恬!"李梦真跳了起来,沉可恬!真是沉可恬!小珍珍下面在说些什幺?"你的名字怎幺写?"他问,心脏在猛跳着。
"真真,真假的真嘛!"
"小真真!你到底来不来?"那女人不耐烦的说,向着这边走了过来。
"妈妈!你快来呀!我认识一个李叔叔!"
李梦真望着那走过来的女人,紧张得手心出汗,沉可恬,他终于找到她了!沉可恬,沉可恬,沉可恬!猛然,他摆脱了小真真的手,局促的说:"再见,小真真,我要走了!"他再看了一眼沉可恬,她已快走到他面前了,圆圆的脸,似乎比以前胖了。他不敢细看,摔开小真真,他大踏步的,像逃难似的跑走了。
"哦,李叔叔,不要走嘛!哦,妈妈,他走了!"
"他是谁?"沉可恬望着那跄踉跑开的,褴褛的背影问。
"是李叔叔,他和我玩了好久,妈妈,他为什幺要走?"
"我不知道,"沉可恬摇摇头,"或者他想起了什幺事。快回去吧,爸爸要带你去玩呢!"
李梦真摇摇摆摆的冲出了一大段路,才缓下步子来。沉可恬!他从不相信巧合,但这事却发生了,发生在他刚出狱的一天。她嫁人了,是的,女人总是要嫁人的。无论如何,她没有忘记自己,她给孩子取名叫小真真,小真真,这应该是他的孩子呀!
望了望满身破烂的自己,他苦笑着摇摇头:"原该一出狱就去喝它几杯的!"他想。跄踉的在阳光曝晒的大路上走去。起站与终站
天下着雨。
在售票亭买了一包新乐园,罗亚纬开始抽起烟来,时间还早,车站上等车的只有他一个人,宽宽的柏油路面在雨水中闪着光,天空是一片迷迷离离的白色。换了一只脚站着,他把身子倚在停车牌的杆子上,看了看手表,七点二十分!再有三分钟,她该来了,一定没错。雨不大不小的下着,露在雨衣外面的裤管已湿了一截,帽沿上有水滴下来,肩膀上的雨衣已被湿透了。但,烟蒂上的火光却自管自的燃着,那一缕上升的烟雾袅袅娜娜的升腾着,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味儿。
不用回头看,他知道她正走了来,高跟鞋踩着雨水的声音,清晰而单调。然后,她停在他旁边了,地上多了一个修长的影子。他从帽沿下向她窥探,没错,那件墨绿色带白点的雨衣正裹着她,风把雨衣的下摆掀了起来,露出里面的黑旗袍和两条匀称的腿。小小的雨帽下是她小小的脸,黑、大、而寥落的眼睛,薄薄的、缺乏血色的嘴唇,和一张苍白的脸。
宽前额,两颊略嫌瘦削,弯弯的眉毛。不!这不是一个美人的脸,这张脸一点都不美,也没有什幺特别吸引人的地方,要吗,就是那对眼睛,那幺空旷,好象全世界的任何一个小点都容不进去。那样静静的望着前方。不,事实上,她没有望任何地方,罗亚纬相信,她是什幺都没看见的。就是这对眼睛使罗亚纬注意吗?似乎并不这幺简单,这张脸上还有一些什幺?使得他不能不注意,一种qíng绪,一种寥落肃穆的感觉,一种孤高的、目空一切的神qíng……反正有点什幺说不出来的玩意吸引了他。尤其,当你长期和同一个人一起等车,你总会不由自主要去注意她的,何况她是个女人!
她并不很年轻,大概在二十八岁到三十岁之间。她身段略嫌瘦高,他熟悉那雨衣里的身子,很单薄,很瘦弱。夏天,那露在短袖外的胳膊会给人楚楚动人的感觉。
车子来了,罗亚纬-掉了手里的烟蒂,烟蒂在雨水中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立即熄灭了。罗亚纬跨上了车,能感到她轻巧的身子也在他身后攀上了车厢。车厢很空,只疏疏落落的坐着几个人,罗亚纬坐定后,对车厢中自然而然的扫了一眼,她已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眼睛渺渺茫茫的注视着车窗外面,有两滴雨珠停在她宽而白皙的额上,晶莹而透明。
车子一站一站的走过去,她继续注视着窗外,身子一点都不移动。这些,对罗亚纬都是极熟悉的。然后,到了,罗亚纬和她又是同一站下车。罗亚纬站起身来,习惯xing的让她先下车,望着她从容不迫的跨下车子,竖起雨帽,他有种想向她打招呼的冲动,但,终于,他没有打。目送她修长的身子,在迷蒙的雨雾里,走进省政府的大楼,他觉得她正像雨一般的寥落,雾一般的迷离。她不像一般的职业妇女,或者,她只是个打字员。但,对他而言,她的存在是奇妙的。不止一百次,他幻想能和她结识,他曾经假设过各种认识她的方式,例如,她下车时,正好另一部车子冲来,他能一把拉住她。或者,她和车掌起了争执,他来排解。要不然,她忘了带雨衣,他可以把自己的雨衣让给她……但,这些机会都没有来到,尽管他们一起等车已经一年多,她仍然是那个她,全世界都与她无关。罗亚纬甚至于猜想,她恐怕始终没发现有一个男人每天和她一起等车,而且注意了她一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