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她很快的摇摇头。
他望着她,眼睛中有一抹担忧。这使她又幻觉的感到这并非一个陌生的男人。整晚的遭遇弄得她jīng神恍惚,像要逃避什幺似的,她匆促的站了起来。使她诧异的,是那个男人并不坚持,他微侧着身子,让她走出去,当她要去付帐时,他才说了一句:"你的帐我已经付过了。"
她站住,鲁莽而微带愤怒的说:"为什幺?谁要你付?"
带着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怒气,她打开手提包,抽出十块钱,-在那男人的身上,立即毫不回顾的走了出去。迎着室外凉凉的风和冷冷的夜,她才感到彻骨彻心的寒意,一步又一步,她向前面机械化的移动着脚步,暗夜的天空,每一颗星星都像霈的眼睛……她用手背抹抹面颊,不知是什幺时候起,她的面颊上早已遍是泪痕了。
海滨,秋季的qiáng风卷起了漫天的飞沙,几块岩石倨傲而冷漠的耸立在海岸上,làng花层层飞卷,又急急涌退,整个的海滩,空漠得找不到一个人影。思薇拉紧了风衣的大襟,拂了拂散乱的头发,吃力的在qiáng风之中,沿着沙滩走去。沙是湿而软的,她的足迹清楚的印在沙上,高跟鞋的跟陷进了沙里。跳上一块岩石,她望着cháo水涌上来,把那足迹一股脑儿的扫进大海。耳边,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思薇,你像海。"
"怎幺?"
"有时和海一样温柔,有时又和海一样任xing。"
"噢,海并不温柔,海是坚qiáng的,蛮横的。"
"谁说海不温柔!你看那水纹,那幺细致,那幺轻柔,又那幺美丽。"
她握紧了衣服的前襟,一瞬也不瞬的凝视着眼前的海。言犹在耳,其人何处?cháo来了,cháo去了,成千成万的小泡沫,在-那间就破灭了,像她的爱qíng!走下了岩石,她望着那绵亘的沙滩,他们曾经并肩走过。她也是穿的高跟鞋,他笑着说:"你看到岩石上那些小坑坑吗?都是因为爱漂亮的小姐,穿著高跟鞋走出来的!"
那次,由于高跟鞋的跟一再陷进沙里,她赌气脱掉鞋子,赤足走在沙上,并且bī他脱下鞋袜相陪。两组足印绵延的印在沙上,美得像一幅画。她攀住他的手臂,喜悦的念出白朗蒂在《简爱》中的句子:"与我同死,与我同在,我爱人,也被人爱。"
与我同死,与我同在!谁?海làng吗?cháo水吗?海是亘古长在的,其它的呢?
海边,有一幢古旧破败的别墅,门窗上,腐朽的木条残缺的挂着,蛛网封满了屋檐,青苔密布在台阶上,只有瓷砖的外表显示了辉煌的过去。他们站在门口,曾好奇的打量着这幢yīn森森的空屋,以及那蔓糙丛生的断壁颓垣。他揽紧了她,感慨的说:"谁知道这屋子里曾经住过怎样的人,而今何在?"
她默然,古老的空屋给她过多的感触,正像她初次念到元曲中的句子:"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所有的那份怆恻一样,这青苔碧瓦堆,也一定有他灿烂的一日!在那一-那,她只希望月圆人久。倚紧了霈,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她暗暗寻思,光辉灿烂的爱qíng,会不会也有一天变成这样的断壁颓垣?看到她默默寡欢,霈笑嘻嘻的说:"噢!思薇,这是小说里的房子呢!想想看,这篇小说应该怎样布局?有一对qíng侣,在一个冬日的huáng昏,来到海滨度假,突然间,风雨来了,他们看到海边有一幢古旧的空屋……"
"别!霈!"她阻止了他,爱qíng中不该有风雨,她不愿谈到风雨,也不愿再谈这空屋。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她又站到这空屋的前面,往日的预感居然灵验。光辉灿烂的高楼已成坏槛破瓦。用手蒙住了脸,她不忍再凭吊这幢屋子,更不忍凭吊那份爱qíng。低低的,她啜泣的喊:"霈!霈!这多幺残忍!"
一件衣服轻轻的落在她的肩膀上,有人帮她披上一件外套。她大吃一惊,迅速的把手从脸上放下来,泪眼迷蒙中,她接触到的是一对霈的眼睛!张大了嘴,她神思恍惚的、喃喃的说:"霈,你来了!"
"小姐,风大了,回去吧!"
那个男人深深的望着她,怜恤的说。她一震,立即明白了!这又是那个男人!前一个晚上跟踪着她的男人!她摇摇头,抹去了泪痕,愠怒的说:"你做什幺?你是谁?gān吗这样yīn魂不散的跟着我?"
那男人凝视着她,深黑的眸子有股了然一切的神qíng。好半天,才点点头说:"别那幺敌视我,我承认我在跟踪你,已经好几天了。但是我并没有恶意,你相信吗?我只是不放心!你看来这样的……这样的凄苦无助,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帮助你?"
"关你什幺事?"她恼恨的喊:"我不要别人的帮助,不要任何人的帮助!"她踢了踢脚边的沙,迎着风,又走向了沙滩。那男人并没有离去,他默默的走在她的身边,他的衣服也还披在她的肩上。在一块岩石前面,她站住了,用背倚靠着岩石,她眺望着暮色苍茫的大海,那男人站在那儿,静静的说:"看到那海làng吗?""海làng?"她有些错愕。
"是的,海làng。"他望着海,深思的说:"当一个làng花消失,必定有另一个làng继之而起。人生许多事也是这样,别为消失的哭泣,应该为继起的歌颂。"
她瞪着他,更加错愕,他的谈吐和神qíng对她有种催眠似的作用,她觉得眩惑而迷乱。这个男人是谁?他知道些什幺?
风更大了,海làng在喧嚣着。那人调回眼光来看了她一眼,对她温暖的笑笑,嘴边有两条弧线,看来亲切而安详,他那件灰色的夹克披在她的肩上,他就只穿著件白衬衫,敞开着衣领,显露出男xing的喉结,风从他的领子里灌进去,鼓起了他的衬衫,但他似乎对于那凉意深深的寒风满不在乎。重新凝望着大海,他低低地念了几句话:"……但我为何念念于这既往的qíng景?任风在号,任涛在吟,去吧,去吧,悲之念,我宁幻想,不愿涕泣泫零!"
她知道这几个句子摘于拉马丁的诗。茫然的,她继续凝视着他,他又对她温暖的笑了笑,轻声的说:"够了吧,思薇,你对过去的凭吊该结束了吧!"
她惊跳起来,紧紧的盯着他。
"你怎幺知道我的名字?"
"这并不困难,是不是?"他仍然带着那温和的笑,笑得那样恬然,使人觉得在他的微笑下,天大的事也不值得震惊。
"我说过,我跟踪你好几天了,那幺,你的名字很可以从你的邻居口中打听出来,是不是?"
"你为什幺跟踪我?"
他耸耸肩,又蹙蹙眉,最后却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什幺。"他颇为懊丧似的说,"像是一种直觉……一种反she作用……一种下意识……不,都不对,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反正一句话,我没有恶意,却qíng不自已。"
她注视他的眼睛,霈的眼睛!和霈一样,他身上有某种使人无法抗拒的东西。她深呼吸了一下,也莫名所以的叹了口气。
"你像他。"她喃喃的说,神思恍惚。
"像谁?"
"他,霈。"
"是吗?"他温柔的问,仿佛他也认识霈一般。"来,"他鼓励的抓住她的手臂。"为什幺不在沙滩上走走?看,这儿有一粒贝壳!"
他俯身拾起了一颗小小的贝壳,水红色的底色,有细细的花纹,晶莹可爱。
"多美!"他赞叹的说,把贝壳放进她的手掌中。"高兴一点,思薇,这世界很可爱,并不像你想象的那幺绝望!"
"你怎幺知道我绝望?"
"难道你不是那幺想吗?"
思薇眩惑的沉思了一会儿,抬起眼睛来,她怔怔的望着他,接着,她笑了,自从收到霈的信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笑。他点点头,赞许的说:"笑容比哭泣对你更合适,但愿你能远离悲哀和失意,从这一刻钟开始!"
"你是谁?"她问:"对于我,你像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人物似的……你使我诧异。老实说,我从没有和一个陌生人自动jiāo谈过。"
"人,总是从陌生变成不陌生!是不是?"他笑着说:"你马上会对于我熟悉了,信不信?"
他的笑和表qíng带着那样自信的味儿,使别人有些不由自主的要去"信"。他们缓缓的沿着沙滩走去,暮色正从海面升起,而逐渐加浓,到处都是一片昏蒙的苍灰色。他说:"你看!那儿有一个老头!"
真的,有个白发萧萧的老头正从海岸边走过来,他的衣服破旧而单薄,肩膀上破着大dòng,露出里面灰白色的内衣,裤管也全是一块一块不同颜色的补丁。弯着腰,他一面走,一面在捡拾海làng冲上岸边的浮木和枯枝。思薇站定了,好奇的望着那老头说:"他在gān什幺?"
"捡那些飘流物,靠它来生活,这也是生存方法的一种。"
思薇摇摇头,这样的生存,岂不太苦!那破敝的衣衫,那瘦弱的身子,孤独的在cháo水中捡拾更破烂的东西,靠这些飘流物他能换得怎样的一份生活!一-那间,对这老头,她生出一种qiáng烈的同qíng和怜悯之感。老头走近了,她能更清楚的看清他,那一身衣服实在破得可怜,而那被海风和日炙chuī晒成褐色的皮肤,都早已guī裂,皱纹重重叠叠的堆在那张久历风霜的脸上。
"可怜!"思薇叹息着。
"你认为他可怜吗?"他笑笑。"不过,他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可怜,或者,他生活得很快乐和满足,你听,他还在哼着歌呢!"
真的,那老头一边捡拾着东西,还在一边唱着歌。经过他们身边时,老头抬起头来,对他们展开了一个亲切而愉快的笑,露出了缺牙的齿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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