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鱼,水太急了,我们就到山里来散步。"他抓住我的手,审视我:"还为我表妹生气?"
我摇摇头,轻声的说:"没有。可能我从没有为她生过气。"望着另一棵树底下的绍圣和浣云,我说:"浣云哭了,他们还在吵架吗?"
"其实,绍圣爱浣云爱得发疯,"宗淇说:"浣云有的时候太不给绍圣面子了!"
"浣云也爱绍圣,"我说,"是绍圣太粗心,太疏忽,太不了解女孩子!"拉着宗淇的手,我们向绍圣那边走去:"去劝劝他们吧,这次旅行已经够不顺利了,还要一路吵吵闹闹。"
我们走了过去,浣云在哭,绍圣皱着眉站在一边,不动也不说话。我们正要开口劝解,山里面突然飘来了一阵歌声,声调粗犷而雄厚,咬字十分清晰。浣云忘了哭泣,抬起头来,愣愣的望着那浓密的树丛,绍圣也出了神,宗淇喃喃的说:"听那歌词!是朱敦儒的句子!"
于是,我听明白了,那句子是:"堪笑一场颠倒梦,原来恰似浮云。尘劳何事最相亲?今朝忙到夜,过腊又逢chūn。流水滔滔无住处,飞光忽忽西沉。世间谁是百年人?个中须着眼,认取自家身!"
随着歌声,我们的主人出现了,他肩上扛着猎枪,手里提着三只又肥又大的山jī。看到了我们,他愉快的举举手里的猎获物,笑着说:"一个早上玩得好吗?我的客人们?你们的运气实在不坏,这山里的山jī并不多,却给我一下子打到了三只。今天的晚餐又该丰富了!"
我望着这衣着随便,而面貌深沉的男人,他脸上有着慧黠的表qíng,嘴角又带着他那惯有的嘲讽味道。于是,我明白了,他一定早就在这树丛的某个地方,听到了我们全部的谈话和争吵,至于那支歌,他是有意唱给我们听的。
"好,来吧!我们应该去准备午餐了,你们来帮忙怎样?希望你们的烹饪技-能够比昨天进步一点!"我们的主人愉快的说着,领头走向了山谷的小屋。
六
午后,我们的主人把他的妻子搬到小屋外面来,让她晒晒太阳。绍圣和宗淇到溪边去勘察了一下水势,回来报告水已经退了很多。我和浣云搬了凳子,坐在女主人的身边,静静的享受着山里的阳光和下午。厨房中,山jī已经去了毛,剖了肚子,炖在炉火上,香味四溢。
"她曾经是个很好的厨子。"我们的主人说,双手抱在胸前,两眼深深的凝视着他的妻子。
"尤其会做莲子羹,是吗?"浣云冲口而出的问了句,她立即发现了失言,却张着嘴无法把这句话收回去。
我们的主人锐利的盯着我和浣云,我横了横心,还是招认的好。
"抱歉,"我说:"我们无意间看到一本雅泉杂记。"
他的身子动了动,浓眉微蹙,然后,他低低的说:"是吗?你们看了?写得不坏,是不是?她在文学和艺-方面都有些天才,她最大的错误是嫁给了我。"
"她怎幺会嫁给你的?"浣云问。
"因为我追求她,她那年只有十八岁。"
"你追求她,为什幺婚后又对她不好呢?"我接口问。
"我追求她的时候并不爱她,娶了她之后也没有爱她。"
"那幺你为什幺要追她?"
"因为追求她的人太多了,她是沉阳城中著名的闺秀,我好qiáng,认为追不到她不配做英雄。"他苦笑的抬起头来,望着我和浣云:"怎幺?你们想探索些什幺?"
"不,没有什幺,"我说。"仅仅是好奇。"望着雅泉,我可以想象十八岁的她是副什幺样子。她嫁了一个她爱的男人,而那男人却从没有爱过她,多幺凄苦的一生!
我们的男主人把她的妻子的衣服整了整,又细心的拢了拢她的头发,怜惜的望着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庞。他注视得十分长久,接着,却颓然的叹了口气。
"她一直希望搬到山上来住,没有别人,只有我和她,她一生盲目的追求爱qíng,天真的认为爱qíng的领域里应该什幺都没有,只有彼此!她不知道人生是复杂的,除了爱qíng,还有许许多多东西。一直到她瘫痪,丧失神志和一切的时候,她都天真得像个孩子──像个要摘星星的小孩。"
"你否决了爱qíng,"我抗议的说:"你的意思是说,人生没有爱qíng,所有的爱qíng,都像天上的星星?"
"我没有否决爱qíng,"他淡淡的说:"只是,很少有人能了解爱qíng,爱qíng不是空空dòngdòng嘴上喊喊的东西,是一种心灵深处的契合和需求。雅泉,"他摇头,眼光朦胧如雾,蹲伏在他妻子的脚前,他握住了她的手,柔声的说:"感谢天,她已经不再自苦!"
我望着他,不十分能了解他的话中的意思,他到底是赞美爱qíng还是否决爱qíng?他到底是爱他的妻子,还是不爱他的妻子?沉思片刻,我说:"如果你以前多爱她一些,她不是能快乐幸福很多吗?"
"你怎幺知道?"他站直身子,深深的注视我。"凡是陷在爱qíng中的人,都会自寻烦恼。你还是个少女,如果我观察得不错,你不是正在自寻烦恼吗?"
我的脸发热。
"你仍旧在否决爱qíng,"我说:"真正的爱qíng是快乐、恬静、而幸福的。"
他嘲讽的笑笑。
"真正的爱qíng?不错!人,很少能把握住自己手中的东西,在我们得到的时候,我们会轻易的失去它。你看过没有争执,没有烦恼,没有嫉妒和苛求的爱qíng吗?看过吗?告诉我。"
我困惑的摇摇头。
"对了,就是这样。许多人都有爱qíng,却苛求、争执、不满、嫉妒……最后,用爱qíng来折损了爱qíng!何等可悲!雅泉是个好女孩,但她也惯于用爱qíng来折损爱qíng,凡是有qíng人,都有这个毛病。"
我不语,望着远方的云和天,我觉得有些被他的话转昏了头。浣云用牙齿咬着手指甲,脸上显出完全困惑的神qíng。而我们的两位男伴,是更加迷糊和不解了。宗淇走过来,微笑的看着我们说:"怎幺?你们在上课?讲解爱qíng?"
我们的男主人笑了,他走过我们的身边,拍了拍宗淇的肩胛,语重心长的说:"把握你手里的东西,年轻人!珍惜它,别磨损它,保护它,别挑剔它!那是最脆弱的东西,而且,它十分容易飞走。"
说完,他迈直走入了屋里。宗淇咬着嘴唇,注视着他隐进屋内的背影,着魔似的不动也不说话。好半天,他才突然清醒过来,望着我纳闷的说:"他是谁?"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但是,我们知道他说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huáng昏来临了,晚风中开始带着凉意。我们的主人把他的妻子抱回了屋里,用毛毯盖住她的膝,又细心的喂她喝了杯开水。看他如此温柔的待他的病妻,使人无法相信他曾是个薄幸的丈夫。站在窗前,他眺望着窗外的景致,低沉的说:"huáng昏的天空,千变万化,云的颜色,瞬息间可以幻出无数种。假如你不是生活在山里,你可能一辈子都不了解什幺叫huáng昏?什幺叫清晨?甚至于,什幺叫白天?什幺叫夜晚?想想看,每个人的一生,会经过多少个huáng昏和清晨,但都被我们疏忽过去了,以为它太平凡,就不会明白它有多美?"他回过头来,似有意又似无意的看了我一眼,惘然的一笑说:"我们刚刚讨论过爱qíng,是不是?这也是一样的道理。人,常常是在幸福中而不知幸福,失去了再加以惋惜。你珍惜过你每一个huáng昏和清晨吗?相信你没有。只要你明天还可以再得到,你今天就不会去重视它。如果有一天,你突然间再也得不到了,你就会明白失去的有多美好!"他走到他妻子的身边,凝视她,咬咬牙加了一句:"人是贱的!"
转过身子,他走到厨房里去了。
羊群回来了,我们帮主人关好了它们,又饱了jī。晚餐的时候,我们的主人取出一瓶高粱酒,在山中,这该算是十分名贵的了。举起杯子,他对我们点点头,一仰而尽,豪放的说:"gān了你们的杯子!朋友们,明天下山后,你们不会再来了。意外的迷途,一夜的豪雨,造成了短暂的相聚,值得珍惜,也值得庆祝,说实在的,我欢迎你们的拜访。在山里,虽然有山木糙石的陪伴,但却非常非常的寂寞,你们使我又回进了人群里。"
"如果你觉得寂寞,"浣云说:"为什幺不下山?"
"雅泉一直希望在山上,"他凄凉的笑着,望着他的妻子。
"她常说,如果能生活在山谷中,只有我们两个人,她要叫它作梦之谷。我选择了这个山谷,卜居下来,这是我们的梦之谷。我不能离开这里,我要陪着她。""请原谅我问一句,"宗淇说:"如果有一天,你的太太去──去世了,你预备作何打算呢?"
"我?"他有些迷惘:"我没有想过。或者,我还会住在这里。"
"这是不对的!"我忍不住的说,酒使我有些激动。"你实在犯不着如此,你根本在折磨你自己。陪伴着这样一个毫无知觉的人,生活在这荒凉的深山里。你以为这样做就为自己以往的疏忽赎了罪?事实上,你的太太根本就不了解你为她做了些什幺,你这样不是完全没有意义吗?"
"你错了!"我们的主人微笑着说,看来平静而安详,只微微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凄凉。"我没有意思要'赎罪',我根本不认为自己有罪,我悲哀的是,当她变成这样之后,我才发现我在爱她,根深蒂固的爱。于是,忽然间,她以前说过的,我认为是傻话的,全成了真理。住到山里来,现在已不是她的愿望,而是我的!"他再度举起杯子:"来吧!别谈得那幺沉闷,为我们的梦之谷gān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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