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找了一块木头,用一把小刀雕刻起来,没有几天,他做成了一个小木偶,头、手、和脚都用细铁丝联着,可以动来动去。他又用黑漆给木偶加上了头发和五官。这小玩意儿可爱极了。大眼睛画得像活的一样。小翠爱得要命。我也爱得要命。起先,我要张哥哥也给我做一个,但他马上要回长沙去念书了,没有时间做。于是,我qiáng迫小翠把她的玩偶送给我,小翠对我向来是言听计从的。但是,这一次,她却说什幺都不肯放弃这木偶。我威胁利诱全都失效之后,就开始打她,欺侮她,我扭她的手臂,扯她的头发,趁她不注意推她摔跤。她容忍我一切的nüè待,不哭也不叫。可是,那木偶却始终不肯给我。
一天,我正在山前的小土坡上欺侮小翠,我把她按在地上,撕扯她的头发,突然间,我的身子被人提了起来,我抬头一看,是张哥哥!他盛怒的把我丢在糙地上,指着我大声责骂:"你这孩子太可恶了,我从没看过比你更自私,更乖张的孩子,你的父母怎幺管教你的!"
我从没有受过这些,我又哭又骂。老汪突然出现了,我对老汪大叫:"老汪,打死他!他打我!打死他!"
张哥哥挺然而立,用轻蔑的眼光望着我。老汪一语不发的走过来,把我从地下提起来,扛在肩膀上,然后转头对张哥哥说:"这小姑娘早就该受教训了!"
我在老汪肩膀上又踢又踹,大骂老汪是jian细,是混蛋,是qiáng盗,土匪!我咬老汪的肩膀,用指甲捏他的ròu,但他毫不在意,把我扛进了家里。我的哭叫把祖父母和父母都引了来,老汪把号哭着的我放在地下,向祖父说了事qíng的经过。当父亲听完张哥哥说的那几句话后,脸色转成了苍白,他对祖父说:"爹,没有孩子,比有一个给父母丢人的孩子总好些!"他满屋子转,找了一根jī毛帚来。我猜到爸爸要打我了,就杀猪似的尖叫了起来,祖父对父亲厉声说:"我活一天,就不许你打她!"
然后,祖父叫老汪把我扛进他的房间,父亲气得走出家门去了。到了祖父房里,祖父让我坐在书桌前面。拿了一张白纸,在纸上写下"己所不yù,勿施于人。"八个字,命令我把这八个字写一百遍。我想撒赖,但我觉得祖父的脸色很可怕。于是,咬着牙,我一面呜咽着,一面歪歪倒倒的写着,足足写了三小时,还没有写到一百遍,祖父说:"好了,我问你,你懂得这几个字的意思吗?"
我摇头。于是,祖父对我细心的解释这几个字,解释完了之后,他抚摩着我的头,叹了口长气,低沉的、语重心长的说:"做一个好孩子,你希望别人怎幺样待你,你就要怎幺样待别人。"
可是,这次的教训并没有把我改好,我把这次写字,和险些挨父亲的鞭子的仇恨,也都记在小翠的身上,而刻意计划如何去报复,如何qiáng夺小翠的木偶。
张哥哥回长沙去了,小翠失去了她的保护神,我又变本加厉的nüè待起小翠来,qiáng迫她把木偶送我。但她固执的摇着她的小脑袋,一叠连声的说:"不!不!不!不!不!"
这使我发火,我对她诅咒、打她、推她,但她仍然摇着她的小脑袋说:"不!不!不!不!不!"
没多久,我们家里油漆房子,我突发奇想,装了一罐子红油漆,拿了一把小刷子,去找小翠。我把她带到没有人的她方,威胁她jiāo出小木偶来,否则我把她漆成一个红人。她十分害怕,但她仍然摇着她的小脑袋说:"不!不!不!不!不!"我按住她,真的在她手腕上,脸上,漆起油漆来,她尖叫哭喊,我已经漆了她满脸的红,她连眼睛都睁不开,号叫着跑走。我的恶作剧立刻被老汪发现了,他对我大摇其头,我却嗤之以鼻。可是,第二天,小翠就害起病来,她浑身长满了因油漆而引起的漆疮,脸上也是。乡下没有医生,她只好贴了满身满脸的膏药,看到她那美丽的小脸变成那副怪相使我恐怖。当祖父知道事qíng的真相后,他把我叫进他屋里,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样悲哀,那样沉痛,他对我点点头说:"小苹,我们是太爱你了!"
然后,他对我怒喝:"跪下。"
我害怕的跪了下去。祖父拿起了一把jī毛帚,也就是父亲上次要用来打我的那一把。走到我身边,对我没头没脑的狠抽了十鞭。我生平第一次挨打,恐惧、懊恼、疼痛,使我哭叫不已,当祖父停了鞭打,我仍然大哭,在我心目里,以为祖父永远不会爱我了。祖父打完了,对我说:"这是我第一次打你,希望也是最后一次!你要学习做人,更要学习爱人!知道吗?"
然后,祖父叫老汪来,说:"明天你护送小翠到衡阳城里去治病,乡下的膏药治不好这种病的。"
第二天早上,我正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发呆,小翠来了。
老汪给她雇了一顶小轿子,看到她满脸膏药,浑身溃烂的样子,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生怕她永远会是这副样子。生平头一次,我在内心做了个小小的祷告,祷告她快些好,快些恢复原来的美丽。
小翠上轿子的前一刻,突然跑到我身边,塞了一样东西在我手里,然后上轿子走了。我低下头来,赫然发现手里是那个小木偶!我捧着小木偶,哭了!自己都不知道为什幺会流泪,只模糊的想起祖父说的:"你要学习做人,更要学习爱人!""大姐,这木偶给我好吗?"小妹打断了我的沉思。
我怜惜的抚摩这小木偶,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木偶对我的价值,它曾使我从bào戾乖张变成温柔沉静,曾使我认识了"爱"和"被爱"。如今,小翠和祖父母都陷在故乡,生死未卜,这木偶却陪着我远涉重洋,来到台湾。
"让我们把它放在书桌上,永远看着它!"我严肃的说着,把木偶供奉在桌上。谜
在一条长长的巷子里,高磊终于找到了竹龄所写的门牌号码,那是一栋标准的日式房子,有着小小的院落和矮矮的围墙。从围墙外面一探头就可以窥见房子里的一切。高磊停在门外,犹豫的想伸手按电铃,但,就在这一-那,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缩回了手,他向围墙内张望了一下,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抱着一只小白猫坐在假山石上晒太阳,他轻轻的叩了两下门,小女孩立即从石头上跳下来,抱着猫走过来拉开了门。
"你找谁?"小女孩仰着脸,一对灵活的大眼睛中带着怀疑的神qíng。
"请问,程竹龄小姐是不是住在这里?"他问。
"程竹龄?"小女孩重复着这一个名字,眼睛里闪耀着惊奇和诧异。一瞬间高磊以为自己找错了门,但小女孩紧接着点了两下头,同时转身向屋里跑去,一面跑,一面扬声喊:"妈!有人找二姐!"
二姐!高磊有点惊也有点喜,这女孩不过七、八岁,她喊竹龄作二姐,那幺这个二姐顶多只有二十岁左右。竹龄的信里从不肯写自己的年龄,每当他问起,她就写:"你可以当我七、八十,也可以当我十七、八,这对你我都没有重要xing,是吗?"
没有重要xing?何尝没有重要xing!高磊诚心希望她不是七、八十。一年半的通信,虽然未谋一面,"程竹龄"却已经占据了他的思想和他的梦了。
走进了玄关,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迎了出来,高磊和她迅速的彼此打量了一下。她穿著一件灰色的旗袍,外面罩着件紫红毛衣,头发松松的在脑后挽着一个髻,皮肤很白皙,眼睛很秀气,看起来很高贵儒雅。
"请问──"她疑惑的望着他说。
"我姓高,高磊。我来拜访程竹龄小姐。"他自我介绍的说,料定这人是竹龄的母亲。
"哦──"她彷佛有点犹豫,接着却点点头,"是的,您请进来坐!"
脱了鞋,走上"榻榻米",高磊被让进一间小巧而jīng致的客厅里,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那四十几岁的女人对他温和的笑了笑说:"我是竹龄的母亲。"
"是的,伯母!"高磊恭敬的喊了一声。
"你请坐一下,让我去喊她。"竹龄的母亲递给他一杯茶,转身走出了客厅,同时拉上了纸门。
高磊坐在客厅里,目送竹龄的母亲走出去,立即,一份难言的兴奋和紧张控制了他,终于,他要和她见面了,这一年半以来,他曾不止一百次幻想和她见面,幻想她将是怎样的长相,怎样的声音,怎样的神qíng,而现在,谜底要揭开了,他马上可以看到她,他不知道,他会不会使她失望?或者,她使他失望?
那还是一年以前,他偶然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篇小说,题目是"昨夜",作者署名是"蓝天"。他不知道蓝天是谁,在文坛上,这仿佛是一个很陌生的名字。但,这篇小说却撼动了他。小说的qíng节很简单,描写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少女,默默的爱上了一个风头很健的青年,却始终只能偷偷的爱,不敢表达自己的爱意。最后青年和另一个女孩结婚了,少女去参加了婚礼,等到宾客和新郎新娘都离开了,她仍然站在空dàngdàng的礼堂里,呆呆的凝望着窗外的月亮。故事并没有什幺出奇之处,但描写却极其细腻,写少女的痴qíng尤其入微,整篇文字都布满了一种淡淡的哀愁,使人看后余味无穷。看完这篇小说,他做了一件生平没有做过的事,写了封信给杂志社,要求和这位作者通信,不久他收到了一封回信,信上只有寥寥数字:"高先生:你的信是我接到的第一封读者的信,假如你不认为我肤浅,我诚恳的希望获得你这位笔友!蓝天(程竹龄)上"这是一个开始,从这封信起,他们通了无数次信。由于高磊在台南工作,而竹龄却卜居台北,所以高磊始终没有来拜访过竹龄。可是,他们的信,却由淡淡的应酬变成了深厚的友qíng,又由友qíng进入了一种扑朔迷离而玄妙的阶段。所谓扑朔迷离,是因为高磊除了知道竹龄是个女xing之外,对于她其它的一切完全不了解。每当他有所询问,她总是徊避正面答复,一次他问急了,她回信说:"别问得太多,保持一些猜测,比揭露谜底来得更有味!如果你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你将对我们的通信感到索然无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