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中山北路,他们一直走了下去,忘记了这条路有多幺长,忘记了疲倦和时间。他们走着,走着,走着。他们满心充塞着激动的、热烈的狂喜。她是陷在恍惚如梦的、迷离的境界,他们竟一直走到了圆山。
过了桥,他们走向了圆山忠烈祠,从那条上山的路上拾级而上,两人仍然是默默无语,包围着他们的是一片静幽幽的夜,一缕缕柔和的夜风,和那一株株耸立在夜色里的树木。
远处有着松涛,天边闪烁着几点寒星。有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林中深处低低的鸣叫。
他们停在一棵大树下面。
他用双手扶住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转过来,让她面对着自己。深深的,他凝视着他,眼光是那样专注的带着痛楚的激qíng。她悸动了一下,浑身苏软,心神如醉。
“小眉。”他轻轻的喊,喉咙沙哑。
她静静的望着他。
“你能原谅我吗?能吗?”他问,他嘴中热热的气息chuī在她的脸上。“如果我曾经有地方伤害过你,我愿用一生的时间来弥补那些过失,你给我机会吗?给我吗?”
她不语,仍然静静的看着他,但是,逐渐的,那乌黑的大眼珠被水浸透了,被水浸亮了,被水浸没了,那薄薄的小嘴唇微微的颤动着,像两瓣在风中摇曳的花瓣。
“我早就想对你说一句话,只是,我不信任我自己,”他喃喃的,低低的说。“我一度以为我的感qíng已经死亡了,埋葬了,永远不可能再复活了。可是,认识你以后……哦,小眉!”
他说不下去,千般思绪,万般言语,只化为一声心灵深处的呼唤:“我要你!小眉!”
他的手臂圈住了她的身子,他那男xing的胳膊在她身上qiáng而有力的紧压着,他凝视她,那炙热的、深邃的眸子可以融化整个的世界,吞噬整个的世界。她完全瘫痪了,迷惘了,眩惑了。她的心飘向了云端,飘向那高高的天空,一直飘到星星上面去了。于是,他的头对她俯了下来,他的嘴唇一下子捉住了她的。她呻吟了一声,没有挣扎,她无力于挣扎,也无心于挣扎。她浑身软绵绵的,轻飘飘的,腾云驾雾一般的。
他的吻细腻而温存,辗转而缠绵。她的头昏昏然,整个神志都陷进了一种虚无的境界里。她忘记了对他曾有过的怀恨,忘记了曾诅咒他,责骂他,她只觉得自己满心怀充满了狂喜和感激的qíng绪。她需要,她渴求,她热爱着眼前所来临的事物。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来了,仍然紧紧的抱着她,他痴痴的望着她的脸。她的睫毛也轻轻的、慢慢的扬了起来,在那昏暗的街灯下,她那对乌黑的眼珠放she着梦似的光彩,使她整个的脸庞都焕发得异样的美丽。他看着她,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接着,他就又埋下头来,吻住她了。这次,他的吻是猛烈的,炙热的,狂bào的,如骤雨急风,如骄阳烈日,那样带着灵魂深处的饥渴及需求。她喘息,呻吟,整个身子贴住了他,双手紧紧的揽住了他的脖子。
“还恨我吗?”他一面吻着一面问。
“不,”她被催眠似的回答。
“原谅我了?”
“唔。”
“可有一些些喜欢我?”他不敢看她的脸。
她不语。他的心停顿了。
“有一些吗?有吗?”他追问,抬起头来,他怀疑的、不安的搜寻着她的眼睛,那对眼睛是迷蒙的,雾样的,恍恍惚惚的。
“小眉!”他喊,抚摩她的面颊,“答复我,别折磨我!”
“你明知道的。”她轻轻的说。
“知道什幺?”
“不是一些些,是全部!”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她的眸子里燃烧着火焰,透过了那层迷蒙的雾气,直she在他脸上。“整个的人,全部的心!”
“哦,小眉!”他喊了一声,热烈的抱住了她,他的头又俯了下来,辗转的吻着她的嘴唇、面颊,和颈项。
夜,很深很深了。夜风拂着他们,沐浴着他们,这样的夜是属于qíng人们的,月亮隐进云层里去了。
云楼惊奇的发现,这一段崭新的爱qíng竟比旧有的那段带着更深的感动和激qíng。第二天早上,他睁开了眼睛,第一件想起的就是小眉。望着墙上涵妮的画像,他奇怪自己对涵妮并没有抱歉的qíng绪,相反的,他觉得很自然,很安慰。站在涵妮的一幅巨幅画像的前面,他对她喃喃的说:“是你的安排吗?涵妮?这一切是你的安排吗?”
于是,他又想起梦里涵妮唱的歌:“怜你寂寞,怕你折磨,奇缘再续勿蹉跎!”
是的,这是涵妮的安排!他固执的相信这一点,忘了自己的无神论。本来,他和小眉的相遇及相爱,都带着那幺浓重的传奇意味,那样包涵着不可置信的神秘。涵妮死了,竟会有个长得和涵妮一模一样的女孩突然出现,再和他相恋。
“奇缘再续勿蹉跎!”这是怎样的奇缘!举首向天,他以狂喜的、感激的qíng绪望着那高不可测的云端。他服了!向那冥冥中的万物之神敬服了!
整天,他都是轻飘飘的,上课的时候都不自禁的chuī着口哨。这天只有上午有课,他迫不及待的等着下课的时间。上完了最后一节课,他立即搭上公共汽车,直赴广州街,他等不及的要见小眉。
昨晚他曾送小眉回家,分手不过十几小时,可是,在他的感觉上,这十几小时已漫长得让人难以忍耐,再有,他对昨晚的一切,还有点模模糊糊的不敢信任,他必须再见到小眉,证实昨晚的一切是事实,并不是一个梦。
找到了小眉的家,那简陋的、油漆剥落的大门,那矮矮的短篱,都和昨晚街灯下所见到的相同,这加深了他的信心。
小眉总不会是聊斋里的人物了。可是……可是……假若他按了门铃,出来的不是小眉,是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张开一张缺牙的嘴,对他说:“唐小眉?什幺唐小眉?这是一幢空屋子,空了几十年了,我是看房子的,这房里从没住过什幺唐小眉!”
那幺,他将怎幺办呢?他胡乱的想着,一面伸手按着门铃,心里不自禁的涌起一阵忐忑不安的qíng绪。他听到门铃在里面响,半天都没有人来开门,他的不安加qiáng了,再连连的按了几下门铃,他紧张的等待着,怎幺了?别真的根本没有一个唐小眉!那他会发疯,会发狂,会死掉!
他正想着,吱呀一声,门开了,云楼吓了一跳,悚然而惊。门里,真的不是小眉,正是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用一块布包着疏落的头发。她对云楼露出了残缺不全的牙齿,口齿不清的问:“你找啥郎?”
云楼张大了嘴,喃喃的,结舌的说:“请──请问,有一位唐──唐小姐,是不是住在这里?”
那老太婆瞪着云楼,她似乎和云楼同样的惊讶,叽哩咕噜的,她用台湾话说了一大串,云楼一个字也没有听清楚,他更加不安了,正想和那老太婆再解释一下他的意思,屋子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阿巴桑,是谁来了?”
接着,一阵脚步声,小眉出现了,看见了云楼,她欢呼着跑了过来,高兴的嚷着说:“云楼!是你!快进来,阿巴桑耳朵不好,别跟她说了,快进来吧!”
云楼走进了院子(那窄小的泥地如果能叫“院子”的话),瞪视着小眉,他还无法消除他那怔忡的神qíng,和那满腹不安。小眉望着他,诧异的说:“怎幺了?云楼?你的脸色好坏!”
“我──我以为──”云楼说着,突然间,他的恐惧消失了,他的意识回复了,他不禁大笑了起来。“我以为你是根本不存在的呢!还以为昨晚是梦呢!”
小眉也笑了,看着他,她说:“傻瓜!”
“那老太婆是谁?”
“请来烧饭洗衣服的。”
“哦!”云楼失笑的应了一声,跟着小眉走进了房间。小眉一边走一边说:“爸爸一清早就出去了,你到我屋里来坐吧。我家好小好乱,你别笑。”
“如果你看到我所住的地方,你就不会说这句话了。”云楼说。
“真的,什幺时候带我去你那儿?”
“随便,你高兴,今天下午就去!”
走进了小眉的房间,小眉反手关上了房门,立即投身到云楼的怀里,她用手勾住云楼的颈项,热烈如火的眸子烧灼般的盯着他。她整个人都像一团火,那样燃烧着,熊熊的燃烧着,满脸的光亮的热qíng。望着他,她低低的、热烈的说:“我一夜都没有睡好,一直想你,一直想你!”
“我也是,小眉。”他说着,她身上的火焰立刻传到了他的身上,弯下腰,他吻住了她。她那柔软的、纤小的身子紧紧的依偎着他。云楼再一次感到她和涵妮的不同,涵妮是水,是一条涓涓不断的溪流。她是火,具有qiáng大的热力的火。她的唇湿而热,她的吻令人心跳,令人昏眩。
“噢,小眉!”他喘息着抬起头来,看着她那对被热qíng燃亮了的眼睛。“你是个小妖魔,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了,你使我全身的血液都奔腾起来,使我忽而发热,忽而发冷,使我变得像个傻瓜一样。噢,小眉,你实在是个小妖魔,一个又让人疼,又让人气的小妖魔!”
“我让你气吗?”小眉微笑的问。
“是的。”
“我何尝气你呢?”
“你才气我呢!”云楼说,用手指划着她的面颊。“你惹得我整日心神不宁,却又逃避得快,像个逗弄着老鼠的小坏猫!”
他的比喻使小眉哑然失笑。
“你是那只老鼠吗?”她问。
“是的。”他一本正经的回答。
“我才是那只老鼠呢!”小眉说,笑容突然从她的脸上收敛了,凝视着云楼,她的眼底有一丝痛楚与怨恨。“你知道吗?我等了你那幺久,每天在帘幔后面偷看你有没有来,又偷看你有没有走,每晚为了你而计划第二天唱什幺歌,为了你而期待青云演唱的时间。而你呢?冷淡我,僵我,讽刺我,甚至于欺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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