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她已经站在大街上了。街上,车来车往,永远繁华。月光被街灯冲淡,变得无jīng打采了。她抬头看看月亮,快要月圆了,用惯了阳历,她从不知道yīn历的月日。看那明月将圆,她倒对于中国人的农历颇觉有理,应该是十四、五吧!她想,把眼光从月亮上调回来,她才有一阵迷惘,去哪儿?她出门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要去那儿?斜阳谷吗?她脸上燥热。或者,潜意识里,她是想去斜阳谷的,去找一个“偶然”。为什幺?她有些生气的问自己,为什幺要找“偶然”?为什幺要找“巧合”?他不会晚晚去斜阳谷,除非他也在找“偶然”和“巧合”!她心中怦然一跳,会吗?他会吗?她想起看电影那个晚上。不,他不会。
她摇摇头,在街上无目的的闲逛。
他对她没什幺意义,她模糊的想。只因为他有个“谜”一样的过去,有对“奥玛雪瑞夫”的眼睛才会引起她的注意。她在他身上从没找到过什幺优点,从没发掘到过什幺宝藏。不过……她迟疑的站住了,前面有个公共电话亭。不过……自己真“发掘”过他吗?
她不知道为什幺走进了电话亭。
瞪着电话机,她发现不知道要打什幺号码。
她拿起那本刚换新的电话号码簿,开始找寻。
杜、赵、陈、刘、顾……有了!顾……他不会登记号码的。她顺序找下去,越找,心中就越泛起一股渴望,给我号码!给我号码!你一定要登记!你非登记不可!但是……找完了所有姓顾的,没有顾飞帆!她失望的呼出一口气。他真的没登记!居然没登记!她预备阖起电话簿,但,她突然看到用“顾宅”为名义登记的号码,数一数,有十三个顾宅!十三是个不吉利的数字,但是,管他呢!她突然有种“非做不可”的决心,就像她面对蜜蜂阵,而非要打掉不可一样。她开始从第一个“顾宅”拨号。
“请问,有没有一位顾飞帆先生?没有?噢,对不起,打错了!”再拨第二个,又错了。第三个,还是错了。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她的声音越来越软弱,失望感越来越qiáng烈的抓住了她,除了失望感,还有挫败感。而且,她是更加更加莫名其妙的想打通这个电话了!
第十二个了。她已放弃希望了,心中冷涩而酸楚,手指冷冰冰的,心中更冷。“喂,那一位?”对方那熟悉的声音蓦然传来,“我是顾飞帆……”泪水倏然冲进她的眼眶,她不信任的听着那声音,重重的吸气,居然说不出话来了。
“喂?”对方怀疑的在问:“是谁?晓芙吗?别开玩笑?怎幺不说话?……不说话我就挂断了!”
“不不!”她急促的低呼出来,声音哽塞。“是我,纪访竹。”她怀疑他还知不知道纪访竹是谁。
果然,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
“哦,访竹,”飞帆终于开了口。“你在那里?斜阳谷吗?”
“不!我不在斜阳谷,我在街边上。”
“街边上?”他不安而困惑。“发生了什幺事qíng吗?你在街边上做什幺?”“我想……来看你!”她冲口而出,二十年来,她从没做过如此鲁莽而大胆的事。“告诉我你的地址!”
对方又沉默了,她的心脏怦怦乱跳,呼吸急促。他一定惊愕极了,他一定认为她是不知羞的,他一定从开始就把她当小孩子,他一定被她吓住了……
“我……”她嗫嚅着,颤抖着说:“只是……想把那首‘问斜阳’的歌给你送来!”
“告诉我你在那儿,我来接你!”他终于说话了。是她多心吗?她感到他语气中的勉qiáng。
“不要麻烦了,只要告诉我你的地址。”
“好吧!”他说了:“忠孝东路云峰大厦十一楼A。知不知道?很容易找。”“好,我马上来!”挂断电话,她走出电话亭,腿还是软的,心还在跳,脸颊还在发烫,她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半小时以后,她已经置身在飞帆那讲究而空旷的大客厅里了。他凝视她,让她坐进沙发。她逃避什幺似的环室四顾,空空的墙,空空的架子,空空的桌面,空空的沙发……她望向他,两人的目光接触了;空空的顾飞帆!
飞帆挺立在那儿,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挤不出来。怎幺回事?他怕这个女孩的眼丕那样柔媚,那样明澈,那样了然,那样dòng察到他内心去。他深深吸气,振作的挺了挺背脊。
“你要喝点什幺?”他问。
“你有什幺?”她反问。
他楞了楞。茶叶,仍然忘了买,开水,仍然没有烧。
“冰箱里有香吉士,行吗?”
“行。”他给了她一杯香吉士。自己倒了一小杯白兰地,喝酒是在国外养成的习惯。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两人四目相瞩,有好一会儿,谁都没开口,只是静静的研究着对方。空气里有某种危险的东西在酝酿,某种飞帆熟悉的东西……不要!他心里冒出一句无声的-喊,这-喊立刻震醒了他。他咬咬牙根,找出一句话来:
“怎幺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我查电话号码簿。”“哦?”他怀疑的。“我好象没登记名字。”“是的。”她坦白的说,手里紧捧着那杯香吉士。她的目光不再看他,而看着杯子。“你登记的是顾宅。你知道有多少个顾宅吗?十三个!你是第十二个!”
他紧紧的瞪着她,心脏怦然擂动。啜了一口酒,他把杯子放在桌上,费力的把心神转向别处去。
“你要给我的歌词呢?”
她放下香吉士,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递给他。室内很热,她脱下了外套,他看了她一眼,一袭黑衣,更衬出她皮肤的白皙,那面颊细柔娇嫩,像树枝上刚冒出的新叶;细嫩而且──脆弱。脆弱而又──带着倔qiáng有力的生命力。他再吸气,仓促的低下头去看那首“问斜阳”。
那歌词深深的撼动了他。尤其最后那两行:
“问斜阳,问斜阳,问斜阳,
你能否停驻,让光芒伴我孤独!”
这竟像是在写他呢!他再念了一遍。访竹很细心,歌词上附着简谱,他不由自主的随着那谱轻轻的用口哨chuī出调子来。她惊奇的看他,倾听着,他的口哨chuī得很好,很动人。他chuī完了,她说:“你chuī得很好,我以为,你不认得简谱。”
“没有人不认得简谱!”他说。“知道吗?我学过好一阵的音乐。我父亲希望我当音乐家。六岁,我就开始学小提琴,你不知道学小提琴有多苦,我一直学到二十二岁。念大学期中,每到寒暑假,我就到餐厅去打工,拉小提琴赚外快,收入居然很不错!”“后来呢?”她问。“后来,我父亲去世了,工厂和事业都jiāo给了我,我也发现自己永远当不了柏格尼尼,就放弃了。”
“现在还拉吗?”“拉给谁听?”他反问,一丝自嘲的笑容浮上嘴角。“给印度的丛林听?给我的猎狗听?还是给那些衣不蔽体的印度人听?”“你现在并不在印度。”
“是吗?”他反问,望着她。
“是的。”她肯定的说,肯定而热烈。“你回来了,不管以前发生过什幺,现在这一刻永远是真实的。你回来了!在这儿,在这屋里。没有蛮荒,没有丛林,没有野shòu和挫折……”“你怎幺知道我受过挫折?”他打断了她,眼神有些yīn暗,两小簇光芒在眼底的yīn暗中闪动。
“一个离过三次婚的男人不可能没遇到挫折!”她很快的说,几乎没经过思想和大脑。只为了──她曾深陷在这问题中,代他设想过许多许多理由。“一个失败的婚姻本身就是极大的挫折,别人顶多被挫折一次两次,你居然连续三次!”
室内的温暖似乎在一瞬间全消失了。空旷的房间蓦然变成了冰般的寒冷。他的眉峰紧蹙,嘴唇苍白,眼光死瞪着她,默然不语。她立刻后悔了!后悔而焦灼。她来这儿,并不是要说这些,她不是来刺探他,不是来碰痛他的伤口。她来……送歌词?仅仅是送歌词吗?不。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幺要来这儿,也不想去弄清楚它。现在,她只是急于弥补自己的失言,她的身子向前倾了倾,用舌头舔着嘴唇,她急促而迫切的说:
“你生气了。请你不要生气,我们都会碰到挫折的,我从不认为挫折是耻rǔ。有时,我想,婚姻像考试,你只是一连考坏了好几次……”她住了口,他的眼光更深沉yīn暗了。她发现自己又说错了,举例不当,越说越错,越解释越糟糕。她一急之下,脸就涨红了。空气僵了片刻,然后,她深切的看他,gān脆坦白的、恳切的、真挚的问了出来。“告诉我你的故事。告诉我你的一切,告诉我你为什幺会离三次婚?”
他盯着她。那恳挚的眼丕那动人的注视,那焦灼的、乞谅的声音,那柔媚的、温存的询问,以及那女xing的、甜美的青chūn!……在在都震撼着他。他惊跳起来。不要!他心底又在疯狂的-喊了!不要!再也不要重来一次!再也不要!
他像被蜂子刺到般颤栗惊悚,很快的,他转开身子,走到酒柜边去倒酒,他的声音僵硬:
“你在做什幺?调查我的身世?”
“你明知道我不是。”她有些委屈,恨自己那幺拙于言辞。
“我的故事与你有关吗?”他再问,声音里居然带着挑-的意味。“不,不是的……”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脸颊更红了,焦灼和难堪遍布眉梢眼底:“或者……或者是的。”她语无伦次。“我……我想,你很孤独,很寂寞,你需要朋友,如果你把你那些事说出来,或者你会舒服很多。”
他猛的车转身子,面对着她。“好吧,让我告你!”他其势汹汹的说:“让我告诉你我为什幺离了三次婚,因为我有结婚和离婚的嗜好,这世界上有杀人疯子,也有离婚疯子,我就是个离婚疯子,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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