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断定的,妈妈。”“别太有把握,”母亲苦笑了一下:“你知道他的身世?你知道他的过去?”“我知道,”我说:“他的父母家人都沦陷在大陆,他只身来到台湾,完成了大学教育,然后留学法国学化学……”
“还有呢?”“没有了。”“知道得太少了!”母亲说:“你应该再考虑一下。”
“我不用考虑了,”我说:“如果我不能嫁给他,我宁愿死!”
于是,我们结了婚。结婚那年,我十九岁,他卅二岁。婚后三年,日子是由一连串欢笑和幸福堆积起来的,我从没想过,生活里会有任何波折和不幸。母亲一年前迁居台中时,还曾对我说:“假若发生了任何事qíng,千万写信告诉我!”
难道母亲已预测到我们之间会有问题?难道她已凭母xing的本能而猜到我要遭遇困难?我握笔寻思,心中如乱麻纠结,越想越紊乱不清了。一封信写了两小时,仍然只有起头那几个字,收起了信封信纸,我站起身来,倚着窗子站了一会儿,看看手表,是下午四点半。忽然,我想打个电话给牧之,没有任何事qíng,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以平定我的qíng绪,也驱走室内这份孤寂。
对方的铃声响了,有人来接,我说:
“请何牧之先生听电话!”
“何牧之?他下午请了病假,你是那一位?”
我脑中轰然一响,茫然的放下了听筒,就倚着桌子站着,瞪着电话机。请病假,请病假?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又没有上班?今晚,大概又不会回家!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昨夜以前,一切都是正常的。但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我木然的呆立着,越是要思想,就越想不清,直到双腿发软,我才摸索的坐到沙发上去。靠在沙发里,我坐了不知道多久,当门铃突然响起来的时候,我大大的吓了一跳。昏乱而神志恍惚的开了门,门外,却出乎意外的是牧之,我诧异的说:
“怎么,是你?”“怎么了?”他好像比我更诧异:“当然是我,不是我是谁呢?我下班就回来了,不是每天都这样的吗?”
不是每天都这样的吗?我看看手表,可不是,已经六点钟了,正是他每天下班回家的时间!我看了他一眼,从他的脸上,我看不出什么特别来,假如我不打那个电话,我决不会怀疑到什么。可是,现在,我的心抽紧了,刺痛了。我转身走进房里,努力控制自己的qíng绪和脸色。他跟了进来,换上拖鞋,走到桌子旁边,伸手去拿咖啡壶,我才猛然想起今天竟忘了煮咖啡!我“哦”了一声说:
“真糟!我没有煮咖啡!”
“咖啡用完了吗?”他问。
“不是,是我忘了!”“哦,”他望望我,眼睛里有抹刺探的神色:“没关系,等下再煮好了!”我走进厨房,围上围裙,想开始做晚饭,今天已经开始得太迟了!把冰箱里的生ròu拿出来,才又想起竟忘了出去买一点蔬菜,扶着桌子,对着菜板菜刀,我突然意兴索然,而jīng神崩溃了。我顺势在一张小凳子上坐下来,用手托住头,心慌意乱,而且有一种要大哭一场的冲动。牧之走了进来,有点吃惊的说:“你怎么了?忆秋?”“没什么,”我有些神经质的说:“我头痛,今天什么都不对劲,我不知道。我觉得有什么事发生似的!”
他俯下身来看我,轻轻的用手按在我的肩上,安慰的说:
“别胡思乱想,会有什么事呢?起来,我们出去吃一顿吧!你也太累了,该好好休息,明天我到介绍所去找一个下女来,再过两个月你也要分娩了。”
我没有动,他把我拉起来,吻吻我的额角说:
“来,别孩子气,出去吃晚饭去!”
我一愣,我又闻到那股淡淡的香味!我把面颊贴近他,深深的呼吸了一下,一点都没错,那股香味!我下意识的用眼睛搜寻他的衣领和前胸,没有口红印!但是,香味是不会错的。我转开头,借着解围裙的动作,掩饰了我的怀疑、恐惧、和失望。和牧之走出家门,我习惯xing的把手cha进他的手腕里,我的手无意间cha进了他的西装口袋,手指触到了一样冷冰冰的东西,我心中一动,就不动声色的握住了那样东西。趁他不注意,我抽出手来,悄悄的看了一下,触目所及,竟是一只黑色大珍珠的耳环,我震了震,一切已经无需怀疑了,我把那耳环依然悄悄的送回了他的口袋,心却不住的向下沉,向下沉,一直沉到一个无底的深渊里。
这天夜里,当牧之在我身边睡熟之后,我偷偷的溜下chuáng来,找到了他的西装上衣,我像个小偷一般掏空了他每一个口袋,怕灯光惊醒了他,我拿着那些东西走进客厅里,开亮了灯仔细检查。那只黑耳环原来是一对,一对耳环!在一个男人的口袋里,为什么?或者是开关太紧了,戴的人不舒服而拿下来,顺手放在她同伴的口袋里。我自己不是也曾把太紧的耳环取下来,放在牧之口袋里吗?或者因为它碍事而取下来,碍事!碍什么事?我浑身发热了!放下这副耳环,我再去看别的东西,全是些不关紧要的,可是,内中却有一张揉绉了的小纸条,我打开来,在台灯昏huáng的光线下,看出是一个女xing娟秀的笔迹,潦糙的写着几行字:
“牧:
仔细思量,还是从此不见好些,相见也是徒然,反增加数不尽的困扰和痛苦。今天,请不要再来找我,让我好好的想一想。牧,人生为什么是这样子的呢?为什么?为什么?我该责备谁?命运吗?牧,我们彼此钟qíng,彼此深爱,为何竟无缘至此?
昨夜你走后,我纵酒直到天亮,暗想过去未来,和茫茫前途,不禁绕室徘徊,狂歌当哭。酒,真是一样好东西,但真正醉后的滋味却太苦太苦!
文”
我握着这张纸条,昏昏然的挨着桌子坐下,把前额抵在桌子边缘上,静静的坐着,一动也不动。这张纸条向我揭露一切,证实一切,我的天地已失去了颜色,我的世界已经粉碎,没有什么话好说了,没有什么事好做了,当你在一夜之间,突然失去了整个世界,你还能做些什么呢?
牧之在卧室里翻身,怕惊动了他,我灭掉了灯,我就在黑暗中呆呆的坐着,一任我的心被绞紧,被压榨,被揉碎……我无法思想,无法行动,只感到那种刺骨的内心的创痛正在我浑身每个细胞里扩散。我不知道别的女人做了我会怎么办?我向来缺乏应付事qíng的能力,婚前,任何事qíng都有父母为我做主,婚后,我又一切依赖着牧之。以前母亲常说我没有独立jīng神,是个永不成熟的孩子。而今,这件事突如其来的落在我头上,顿时让我不知所措。最初的激动和刺伤之后,我开始冷静了下来,我知道我不能和牧之争吵,虽然我并不聪明,但我知道一件事:“争吵”决不会挽回一桩濒临破裂的婚姻。而我,是绝对无法揣想将牧之拱手让人的滋味。于是,在各种矛盾的思cháo中,最先到我脑中的思想就是:找出那个女人来!至于找到那个女人之后,我该做些什么,我就完全不知道了。
我度过了神经质的三天,三天中我做错了任何一件事,每到下午,我就qíng不自禁的要打电话去找牧之,三天中有两天他都在,有一天不在,而那天我又敏感的闻到那股香水味,于是,我开始觉得,室内到处都染上了那股香味,甚至连厨房用具上都有,这股香味迫得我要发疯。第四天中午,我冲出了家门,一口气跑到牧之公司的门口,在公司对面的一个小食堂里坐下,蓄意要等牧之出来,要跟踪他到那个女人那里。可是,我白等了,他并没有离开公司。
我等了四天,终于把他等出来了。看到他瘦长的个子走出公司的玻璃大门,犹疑的站在太阳光下,我紧张得心脏都要跳出了胸腔。他立定在那儿,左右看了看,招手叫了一辆三轮车,我抛了十块钱在餐桌上,冲出食堂,立即跳上一辆流动车子,对车夫指指牧之的车子说:
“跟住那一辆,不要给他们发现!”
车夫对我好奇的看了一眼,就踩动了车子。我们两辆车一前一后的走着,由衡阳街到重庆南路,一直走向杭州南路的住宅区,最后,停在一栋小小的日式房子前面。我目送牧之走进了那栋房子,才付了钱跨下车来。
这栋房子是标准的日式建筑,外面一道只有三尺高的围墙,可以从墙外一直看到里面,墙内有个小院子,堆着几块山子石,石边栽着几蓬棕榈树,从棕榈树阔大而稀疏的叶子的隙fèng中看进去,就可一目了然的看到这房子的客厅,客厅临院子的大窗是完全敞开的。我倚墙而立,紧张的注视着里面,生平我没有做过这样奇怪的事,不安和激动使我浑身发软。我看到牧之走进客厅,一个下女装束的女人给他倒了杯茶,立即,有个女人从里面闪了出来,牧之迅速的回转身,和她面对面站着,他们隔得很远,两人都不移动,只默默凝视。我屏息而立,竭力想看清那个女人,但距离太远,我只能看到她披着长发,穿着一袭黑衣,这装束给我一个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我知道我不可能见过她。他们相对凝视,我觉得他们已经凝视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我站得两腿发酸,而他们的凝视似手永无结束的时候。那女的一只手拿着一柄发刷,另一只手扶着纸门,像生根一般伫立在那儿。然后,我看到牧之突然跌坐在一张椅子里,俯下了头,用双手紧紧的蒙住了脸。我虽站在墙外,都可听到他的啜泣声,一种男人的啜泣,那么有力,那么沉痛,那么充满了窒息和挣扎。我为之骇然,因为我从没想到牧之会哭泣,这哭声使我颤栗痉挛。然后,我看到那女人的发刷落在地上,她对他跑过去,跪在他面前,一把揽住了他的头,他们两颗黑色的头颅相并相偎,却各自沉默着不发一语。我的呼吸变得那么局促,手心里湿漉漉的全是冷汗。我无法再看下去,转过身子,我像患了重病般把自己的身子挪出了巷口,叫了一辆车,勉qiáng支持着回到家里。
家,这还是我的家么?我的丈夫正缱绻在另一个女人的身边!我在chuáng上平躺下去,用一条冷毛巾覆在额上,我周身发着热,头痛yù裂。我努力要禁止自己去思想,但各种思想仍然纷至沓来。看他们的qíng况,相恋如此之深,决非一日半日所能造成,唯一的解释,是他们原是一对旧qíng侣,却突然重逢而旧qíng复炽。牧之的啜泣声dàng漾在我耳边,敲击在我心上,一个男人的眼泪是珍贵的,除非他的心在流血,要不然他不会泪流,而他的流泪向另一个女人,不为我!我心中如刀绞般痛楚起来,我开始看清了自己既可悲又可怜的地位,守着一个名义上的“何太太”的头衔,占有了牧之一个空空的躯壳,如此而已,牧之,牧之,这名字原是那么亲切,现在对我已变得疏远而陌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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