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_琼瑶【完结】(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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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算怎么回事,凭空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一个病人让我服侍!”可是,父亲却慈悲为怀,认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对这位病人还特别关心。也因为这件突如其来的事一打岔,使父亲丧子之痛淡忘了好多,那因抑郁而发的病也减轻了,居然还经常来探望孟雷。孟雷高烧足足一星期,时而昏迷,时而清醒。霭如守在chuáng边,喂开水,喂药,换冷手巾,常忙得没有时间梳头洗脸。孟雷有时醒来,总是叹口气说:

    “我对你讲一切的道谢话都是多余,没想到我会给你带来这么多的事!”霭如总是笑笑,什么话都不说。第七天,孟雷的烧退了。早上,霭如给孟雷试了温度,满意的笑着说:

    “恭喜你,逃出病魔的手掌!”

    “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

    霭如对他做了个鬼脸,笑着说:

    “或者我该谢谢你,你这一病倒把我父亲的病治好了,他现在全心都在你这个‘可怜的出门人’身上,把我哥哥都忘了——啊,你在我们家住一星期,我都没有办法通知你家里的人,你家在哪儿?”“北平。”“你到乡下来gān嘛?”“看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扑了一个空,碰巧他到北平去了,结果还遇上一场大雪,害一场病。”

    “冬天看朋友,兴致不小。”

    “只为了他来信说,‘园中蜡梅盛开,香传十里,颇思故友,愿花下品茗,夜间抵足而眠。’我这一发雅兴,差点把命送掉,但能因此而结识你,却是意外的收获。”

    “哼!别忘了,你并不是一个被欢迎的客人,如果不是爸爸拆穿了我的谎言,你恐怕早倒毙在雪地里了。你想欣赏蜡梅,我们家后面就有好几棵,等你病好了,可以大大的欣赏一番,也免得此行冤枉!”

    “此行再也不会冤枉了!”孟雷低声说,彷佛说给自己听似的。“好,你专心养病,我不打扰你,再见!”霭如对他挥挥手,向门外步去,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说:“我忘了问你,你家有些什么人?要不要我写封信通知他们?”

    “哦,不用了!”孟雷说。

    霭如走出了屋子,关上了门。孟雷却对着她的背影长长的叹了口气。三个星期过得很快,孟雷的病好了,chūn天也来了。枝头野外,一片鸟啼声。霭如在这三星期内,和孟雷谈遍所有的天文地理,音乐艺术,诗词歌赋。chūn天感染着她,一栋房子里就听到她的笑语声,屋前屋后,就看到她轻盈的影子在穿出穿进。她影响着全屋子里的人,父亲的笑容增多了,孟雷的眼睛比以前更深更亮,连老周妈都眯着她视线模糊的老花眼,望着霭如的背影呵呵的笑个不停。这天早上,霭如从屋外跑进了孟雷的房间,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封口毛衣,墨绿的西装裤,头上扎着块彩色围巾。手也握着一大把梅花,一面跑,一面高声的唱着:

    “雪霁天晴朗,蜡梅处处香,

    骑驴灞桥过,铃儿响叮当,

    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

    好花采得瓶供养,伴我书声琴韵,共度好时光!”

    唱完,一眼看见孟雷懒洋洋的靠在chuáng上,手里拿着本《花间集》。就把梅花对着孟雷的头砸了过去,一面喊:

    “你还不起来,你不是要看蜡梅吗?赶快跟我去,满山遍野都是!”孟雷无法抗拒的站了起来,跟着霭如走到屋外。外面的雪早已化完了,阳光在大地上洒下一片金huáng。孟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霭如已经向后面山坡跑了过去,孟雷在后面追着,霭如回头笑着喊:“看你追不追得上我?”

    她的围巾迎着风飞舞着,一面跑一面笑。山坡上果然有着好几棵梅花,霭如在梅花中穿梭奔跑,孟雷在后面追赶,受她的传染,也不由自主的笑着。忽然,霭如在一棵梅花下面停住了,微笑的望着他。孟雷赶过去,也微笑的望着她。然后,她的笑容收住了,用手玩弄着他领子上的一颗钮扣,轻轻的说:“累吗?病后这样跑?”

    孟雷深深的注视着她,她的面颊散布着红晕,长长的睫毛微微向上翘,一对深而黑的眼睛正从睫毛下向他窥视着。他低低的说:“霭如,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嗯?”她没有动。“我结过婚,有太太,而且有一个两岁大的孩子。”

    他等着她的反应,但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

    “我是在父母之命下结的婚,但她是个好太太。”

    她仍然没有说话,只移开了身子,用手指轻轻的划着树gān。沉默在他们中间蔓延着,好一会,他问:

    “你在想什么?”“我在想,三星期以前,我正在灯下念‘谁伴明窗独坐,我和影儿两个’呢!”“现在呢?”他问。“现在该念‘只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了!”

    他不说话,又沉默了好一会,她猛然抬起头来说:

    “风太大了,该回去了。”

    说完,没有等他回答,霭如一溜烟跑开了。

    第二天,孟雷辞别了霭如父女,回北平去了。临行,他没有和霭如说任何一句话,只轻轻说了声“再见”。霭如也一语不发,靠在门上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她手里握着他留给她的地址,等到他的背影看不见了,她就抛掉了手里的纸条。但,纸条是抛掉了,抛不掉的,是无尽的离愁和一份没有希望的恋qíng。半个月后,霭如也来到北平,考进了北大的chūn季班。因为女生宿舍住满了,她在校外租了一间屋子,房东是个老太太,带着儿子儿媳妇住在一起。她开学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她刚回到家里,房东老太太就对她神秘的一笑说:

    “有位先生来看你,正在你房里等你呢!”

    霭如推开了门,孟雷正坐在书桌前面。她关上门,背靠在门上。他们彼此默默的注视着,她先开口:

    “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在北大录取名单上看到你的名字,地址是到学校去问的。”她不语,又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你瘦了!”“你也是。”她说。他站起身来,走了她面前,用手捧住了她的脸,深深的注视着她的眼睛,低沉的喊:

    “霭如。”然后又一叠连声喊:“霭如,霭如,霭如。”

    霭如闭上眼睛,泪珠在睫毛上颤动,嘴里喃喃的说:

    “不要对我说什么,我不管明天,也不管以后,在我可以把握住今天的时候,我只要今天。”

    就这样,在“不管明天”、“不管以后”的qíng况下,他们密切的来往着。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他们到西山看过红叶,到北海划过小船,生活彷佛是甜蜜而温馨的。霭如从不提起孟雷的妻子和孩子,孟雷自己也避免谈起。经常,孟雷在晚饭后来到她的小房里,和她共度一段安宁的时间,深夜,才怏怏而去。房东老太太常笑着对霭如说:

    “李小姐,什么时候吃你的喜酒呀?”

    可是,每当孟雷走了,霭如却多半是躺在chuáng上,望着天花板等天亮。这一份凄苦的恋qíng咬噬着她,但她却决不能、也不愿摆脱这份感qíng。秋天,父亲去世了,这消息大大的打击了霭如,比哥哥的死更使她伤心。接着信之后,她像个孩子似的大哭了起来,她感到命运太不公平,在一年内夺走她的两个亲人,而现在,她是完全的孤独了。在她的小屋内,她疯狂的砸碎了一切可以碎的东西。哥哥的死,父亲的死,和孟雷那份不会有结果的爱qíng,这一切都打击着她。房东老太太企图劝解她,却毫无用处。正巧孟雷来了,从房东老太太那儿,他知道了事qíng的原因,他关上房门,想要安慰她。霭如却把所有的悲哀、愤怒、痛苦都一股脑的倾倒在他身上,她爆发的对他大喊:

    “孟雷,你来了!你来做什么呢?不要想安慰我,不要想劝解我,回到你太太身边去吧!我讨厌你,我不愿见到你!你为什么不离婚?一方面你拥有一个‘好太太’,一方面你和我谈qíng说爱,你想把我置于什么地位?你自私,你卑鄙,我不要见你!你走吧,快走!”

    孟雷脸色苍白的站在门口,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霭如提起他太太,第一次听到她的指责。由于这些话虽刻毒但却是实qíng,他不能辩白。转过身子,他预备走出去,霭如却尖声的叫:“孟雷!”孟雷站住了,霭如扑进了他的怀里,把头埋在他胸前,哭着说:“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孟雷揽住她,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霭如靠在他的怀里,尽qíng的痛哭着。足足哭了有半小时,一切的悲哀痛苦似乎都发泄完了。她抬起了头,孟雷用手绢拭去了她的泪痕,她cháo湿的眼睛看起来是孤苦无告的。像个刚受过委屈的孩子,她幽幽的说:

    “明天我要下乡去办爸爸的后事,大概要一星期才能回来。”“要不要我陪你到乡下去?”孟雷同。

    “不!”她简短的说。一星期后,霭如从乡下回来,她变了。她不再欢笑,也不喜欢说话,每天除上课外,就沉默的守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她虽然照样接待孟雷,却失去了往日那种欣喜和愉快。孟雷也沉默了许多,常常,他们只是默然相对。一天晚上,孟雷握住她的手,沉痛的说:“霭如,看着你一天比一天憔悴使我难过,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不要问我,”霭如把头转开:“我没有权gān涉你的一切。”

    “霭如,我从没有跟你谈过我太太,你不了解她,她完全是个旧式女人。对于我,她像一只狗一样的忠实。我曾经考虑过离婚,但是我开不了口。如果我说了,她的世界就完全毁灭了,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我没有办法提出,这是道义的问题。”霭如点点头,淡淡的说:“是的,你没有办法提出,你怕伤了她的心,但是,你并不怕伤我的心,你怕她痛苦,你就看不到我的痛苦——”“霭如,”孟雷喊:“你这样说是不公平的!”

    “好了,”霭如望着窗外说:“我们最好不要谈这个问题——最近,爸爸一死,我好像变得脆弱了,我怕失去一切的东西,事实上,我根本什么都没有——我一定要挺起腰,要使自己勇敢起来!”她挺了一下背脊,眼泪却夺眶而出,她悄悄的擦掉它,抬起头来,凄凉的笑了笑说:“我没有意思要你离婚,你的事你自己做主。可是,我们这种jiāo往必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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