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继续不下去了,这原是个笨拙开头。有什么硬的东西阻住了我的喉咙,我的呼吸急促而声音哽塞。你站起身来,一把揽住了我,你的双手捧住了我的面颊,你的眼睛深深的看进了我的眼底,你的声音又低又沉,带着些压抑不住的粗鲁:“我从没听过这样坏的故事!”
“是的,”我说,眼泪冲出了我的眼眶。“这是个很坏的故事,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但是,你不能太苛求,两个傻瓜不会制造出什么完整的故事来!”
你的眉毛紧紧的锁拢,你的眼睛闭了起来,抱住我,你把我的头紧压在你的胸前。我可以听到你的心跳,听到那沉重呼吸在你胸腔中起伏。于是,我哭了。我啜泣得像个小娃娃。这是我第一次在你面前哭,第一次对你说了个破碎的,没有完的故事。
“呵,别哭,”你轻轻的说:“人生的故事原有好多种,有多少的主角会是聪明人呢!这原是个苯人的世界呵!”
月亮仍然清亮,幽幽然的照she着那小小的花园。我知道,这笨拙的故事将永无结尾。事实上,这一夜以后,我还对你说过故事吗?好像没有了。那就是我对你说的最后的一个故事。
你离开的时候,给了我一封短笺,上面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字:“避免让那个故事变得更坏,我走了。但愿再相遇的时候,你会说一个最美丽最完整的故事给我听,故事中的主角应该是个最聪明最聪明的女孩。”
够了,用不着再写什么,你一向都是那样简洁。接下来的岁月里,我确实用心地想塑造一个美丽的故事,我不愿再见到你的时候,jiāo给你的是一张白卷。只是呵,竹风,可悲的是,我仍然是那样一个很笨很笨的傻女孩。
月圆月缺,日升日沉,多少的日子从我的手底流过去了。
我仍然在说故事,说了许许多多的故事,给许许多多的人听。
只是呵,竹风,当这样的深夜里,当我捧着一杯茶,点燃了一炉檀香,静静的坐在窗前,我遗憾着,你在何方呢?你依旧喜欢听故事吗?竹风?
多少的夜,我就这样问着,站在窗前,对着黑暗的、广漠的穹苍问着。然后,你的信来了,像是在答复我一切的问题,你写着:“你现在成为说故事的专家了,其中可有说给我听的故事?自从不再见到那个只会说故事的傻女孩,我的日子是一连串寂寞的堆积。我想你了解的。继续说你的故事吧,记住有一个傻瓜要听。和以前一样,这傻瓜渴望着你的每一个故事;完整的或不完整的,有结局的或没结局的,他都要听!”
还是那样简洁。只是,在信尾,你加了一阕词:“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huáng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chūn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是的,你没有忘记那些说故事的日子,没有忘记那些说李清照“赌书泼茶”的夜晚。呵,竹风!
淡绿色的光线在室内照得好幽柔,微风在窗外低低的吟唱,远处还有些儿疏疏落落的灯光。那只不知名的鸟儿又在叫了,叫得好抑扬,叫得好寥落。呵!这样的夜!
这样的夜,我能做些什么呢?
让我再给你说个故事吧!竹风。以后,每夜每夜,我将为你说许多许多的故事。竹风,你静静的听吧!
夜好深,夜好沉,夜好静谧。
静静的听吧!竹风。
静静的听吧!你。
一九六八。四。八。夜水灵
竹风,还记得我们在海边共同消磨的那些下午么?还记得那海làng的翻腾,那海风的呼啸,和那海鸥的翱翔么?
还记得那嵯峨的岩石,和岩石隙fèng中爬行的寄居蟹么?还有那些làng花,白色的,一层又一层,一朵又一朵,和天空的白云相映。记得么?竹风,那海水无边无际的蔚蓝常常和天空那无边无际的蔚蓝相合,成为那样一片柔和舒适的蓝色氍毹,使你想在上面酣睡,想在上面打滚。记得么?竹风。
还有那海面的落日和暮霭,还有那海边的夜景和繁星,还有那远处的归帆和暗夜中明明灭灭的渔火。都记得么?竹风。海一向使我们沉迷,一向使我们醺然如醉,一向能将我们引进一个忘我的境界,是不?竹风。所以,今夜,让我告诉你一个关于海的故事。
一
江宇文终于来到了那滨海的小渔村,停留在那幢简陋的小木屋之前了。
那正是夏日的午后,灼热的太阳毫不留qíng的曝晒着大地,曝晒着那小小的村庄,曝晒着luǒ露在海岸边的礁石和绵延的沙滩。海风gān燥的掠了过来,夹带着细沙和海水的咸味。海làng拍击着岩石的声音显得单调而倦怠──整个的小村庄都是倦怠的,在这燠热的夏日的骄阳之下沉睡。路边的糙丛上晒着渔网,发散着浓重的鱼腥味,尼龙线编织的渔网上间或还挂着几片鱼鳞,迎着太阳光闪烁。
整个小村大概只有三四十户人家,都是同样原始的、木板的建筑,偶然有一两家围着矮矮的泥墙,墙上也挂满渔网。
几乎每家的门都是半掩半闭的,你可以一直看到里面堂屋中设立的神像,和一些木板凳子,木凳上可能躺着个熟睡的孩子,或是坐着个梳着髻的老太婆,在那儿一边补着渔网,一边静静的打着盹。
江宇文的出现并没有惊动这沉睡着的小村庄,只有几个在门外嬉戏着的孩子对他投来了好奇的一瞥,村庄睡得很熟。
村里的男人都是利用夜里来捕鱼,早上归航的,所以,这正是男人们休憩的时光。江宇文提着他的旅行袋,肩上背着他那一大捆的书籍,挨着每一户的门外,找寻着门牌号码。然后,他停在那小木屋的前面了。
和他预料的差不多,小屋显得那样的宁静和单纯。有一堵矮矮的围墙,围墙没有门,只留了一个宽宽的入口,墙里,有一棵又高又大的老榕树,树根虬结的冒出了地面,树gān粗而茁壮,看样子三个人也无法合抱。树枝上垂着无数的气根,迎着海风飘dàng,像个庄严的老人的髯髯长须。
榕树下还有个石凳子,现在,石凳上正挺立着一只“道貌岸然”的大白公jī,高高的昂着它那雄伟的头,它斜睨着站在围墙外的这个陌生人,有股骄傲的、自负的、不可一世的气概。石凳下面,它的“太太们”正带着一群儿女在嬉戏,倒是一幅挺美的“天伦图”。
江宇文呼出了一口气,烈日已经晒得他的头发昏,汗也湿透了背脊上的衣服,跨进了围墙的入口,他走进了那小小的院落,在那半掩半闭的门口张望了一下,门里没有人,神像前的方桌上,有一束摘了一半的空心菜。
他停了几秒钟,然后扬着声音喊:“喂喂,有人在家吗?”
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答应。推开了那两扇半掩的门,他走了进去,堂屋不大,水泥铺的地,木板砌的墙,倒也相当整洁。那不知名的神像前,还有残余的烟火,一缕青烟在静幽幽的缭绕着。
他下意识的打量着屋子,把书籍和旅行袋都放在方桌上面。这会是一个念书和休憩的好所在,他模糊的想着,耳边又飘起李正雄的话来:“别对那小屋期望过高,宇文,它不是过惯了都市生活的你所能想像的。你既然一心一意要去住一段时间,你就去住吧,反正我家里现在只有一个老姑妈在看房子,房间都空着,我又宁愿待在城里不愿回去,老姑妈是巴不得有个人去住住的。你只管去住,但是,别用你的文学头脑,把它幻想成什么海滨的别墅呵,那只是个单单调调的小渔村,一幢简简单单的小木屋,我包管你在那儿住不到一星期就会厌倦了。”
会厌倦吗?江宇文看着那神坛前袅袅上升的一缕青烟,看着屋外那棵老榕树,那灿烂一片的阳光,听着不远处那海làng的喧嚣……会厌倦吗?他不知道。但是,这儿起码不会有城市里复杂的qíng感纠缠,和那炙心的折磨,这儿会让他恢复自信,找到那失去的自我。他将利用这段时间,好好的念一点书,弥补这两年来所荒废的学业,休养那满心灵的创痕。然后,他要振起那受伤的翅膀来,好好的飞翔,飞翔,飞得又高又远,飞给那些轻视他的人看,飞给那个“她”看。
她!他咬了一下嘴唇,咬得那样重,使他因痛楚而惊跳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站在屋里出了神。跨了一大步,他伸头望向后面的房间,又扬着声音叫了一声:“有人在家吗?喂喂,有人在家吗?”
这次,他的呼叫有了反应,一个老太婆踉踉跄跄的从后面跑了出来,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嵌着对惊愕的眼睛,呆呆的瞪着江宇文,结舌的说着一些江宇文不能十分了解的言语。
江宇文不用问,也知道她必定就是李正雄的姑母,带着个微笑,他开门见山介绍了自己:“我是江宇文,李正雄告诉我,他已经跟您说过了,我要在这儿借住两个月。”
“呵呵,”老太婆恍然大悟,那脸孔上的皱纹立即都被笑容所填满了,难得她竟懂得国语,想必是李正雄的传授。“呵呵,是阿雄的朋友啊,阿雄怎么没有回来?”
“他的工作离不开!”江宇文说着,心底模糊的想着李正雄,一个渔人的儿子,竟读到大学毕业,做了工程师,这简直是难以思议的。“他托我带了点钱来,”他拿出了一个信封,jiāo给老太婆,笑着说:“里面两千块,你点一点吧。另外呢,”
他又掏出两千元来,放在方桌上,说:“这是我给您的,我在这儿住,一日三餐,总是要花钱的,所以……”
“呵呵,”老太婆叫着说,由衷的惶惑了起来,一口气jiāo给她这么多钱,使她完全手足失措,“免啦!免啦!”她喊着:“不要拿钱呀,江先生!阿雄早就jiāo代过啦,你就住阿雄房间,不麻烦呀,免啦!免啦……”
“收下吧,阿婆。”江宇文说,把钱塞进了那颤抖着的、粗糙的、gān而瘦削的手中。“不然我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