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很多人都接着表演,散会时已是huáng昏,李世济送我到大门口,忽然对我说:
“四合院的事,大家都会帮你留意!”
哎呀!怎么人人都知道了?完全像真的一样呢!
作家出版社的亚芳也知道了,她热心地说:“我们出版了你这么多书,不知道怎么付版税,或者,我们帮你物色一幢四合院吧!”
亚芳,在我到北京的第一天,她就和作家出版社的另外两位编辑在楼下等我,当我看房间,订房间时,他们殷切切地守在旁边,一直对旅馆经理说:
“给她最好的房间,然后我们再来结帐!”
为什么?我当时根本弄不清楚他们的身分和目的,立刻,我就拒绝了。亚芳是个诚诚恳恳的中年女士,并不很善于言词。看我很困惑的样子,她递上了名片。可是,我仍然很迷糊。因为,那时候,我还根本不知道,我的小说,已在各个出版社,出版得十分热络。
后来,亚芳经常来看我,我们谈着谈着,也就谈熟了。但,在北京,我每天都要见许许多多的人,也和许许多多的人合影留念,有些人,我见过许多次都记不住名字。亚芳有件事让我记忆深刻,有天,她拿了一叠他们帮我照的照片给我。给到最后一张,是我和亚芳两个人的合照,她忽然把这张照片往自己皮包里一塞,呐呐地说:
“这张不给你了!”“为什么?”我问她。“你有底片,可以再洗呀!”
她抬起眼睛,有些忧伤地看了我一眼。
“因为……”她坦白地说:“我猜你根本不记得我是谁。这张照片对我有意义,对你,大概没什么意义吧!”
她那忧伤的语气,使我顿时一怔。难道,我在这些日子里,曾经忽略过她吗?我注视她,清清楚楚地告诉她:
“你是亚芳,我怎么会不记得你?我到北京的第一天,你就在照顾我呀!”亚芳眼睛一亮,脸就红了。她迅速抽出那张照片jiāo给我,同时,给了我一个灿烂的笑。至今,她那笑容还常浮现在我眼前。无独有偶,要帮我物色“四合院”的,除了作家出版社外,还有工人出版社。大家言之凿凿,事实上,直到我们离开大陆,“四合院”仍然只是我们这一大伙人的“梦”。
我在北京十二天,绝大多数的日子都很快乐。知道我的小说,在大陆每本销售量都高达七八十万册,对我来说,简直是个“震撼”。我的欢乐实在涵盖了版权问题。我想,“读者”是每个“作者”最大的安慰,那种安慰,使我对出版权问题,版税问题,都变得“淡然处之”了。但是,当有一天,有位读者拿了一本我的假书来,那本书名叫“喷泉”,冒我的名而出版,我当时就qíng绪低落了。接着,又有“风里百合”,“忘忧糙”等假书出现。等到有本“蛇女”拿到我面前来时,完全是一本下流的huáng书!我翻了一翻,心里难过极了,第一次了解到,“版权”的重要xing。一个台湾作家,如何才能在大陆受到起码的保护?这实在是个太大的问题!我如何去告诉大陆上广大的读者,某些书不是我的“原着”?这是更大的问题。面对这些问题,我真的是非常非常不快乐。就在我陷入这种“不快乐”的qíng绪中时,卢马出现了。
那晚,我回到旅馆已经很晚了,柜台忽然打了个电话到我房间来,说:“楼下有位女学生,已经等了你好几小时,希望见你一面,你见不见她呢?
我有些犹豫,因为那时我已相当疲倦了,但是,柜台小姐却接了一句:“我都被她感动了呢!”
她都被感动,我怎忍心不见。于是,我请她上楼来。
打开房门,那少女站在门口,手中捧着一具白毛的玩具狗,脸颊红红的,紧张得直往嘴里吸气,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我伸手把她拉进房间,感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关上了房门,我竭力想缓和她的qíng绪,于是,我笑着说:
“我是琼瑶,你呢?”“卢马。”她硬邦邦地吐了两个字,眼睛直直地瞪着我,不相信似的,做梦一样的。“卢马。”我说:“很奇怪的名字啊!怎么会取名字叫卢马?”
“因为我爸爸姓卢,我妈妈姓马!”她简单地解释,一对乌黑的眼珠,仍然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我。忽然,她就激动地喊着问出来:“你是琼瑶?你真的是琼瑶?我看了你许多小说,认为全世界,只有你能了解我,而你却离我那么远,你在台湾呀!”“可是,现在,我在你眼前呀!”我说。
我这样一说,卢马却在刹那间,掉下泪来。她一落泪,我的心就痛楚起来,我慌忙把这大女孩(十九岁,正要考大学)拥进怀中,抚摩着她的背脊,我一叠连声说:
“别哭呀!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呀!不要以为我们距离很远,你瞧,你见到了我,不是吗?可见人生没有不可能的事……”我一面说,卢马一面哭。好半天,卢马才擦掉眼泪,羞涩地看着我,说:“能见到你,我太幸福了。这么幸福,我就忍不住哭了!”说着说着,她又掉眼泪,把玩具狗放在我的沙发上,她说:“我带这个来送给你,我知道你爱狗!你很多的事,我都知道,因为我看所有的报章杂志,只要有你的报道,我就把它剪下来!”她用泪眼看着我,又激动地抓住我的手喊着:“我的父母给了我生命,是你,让我认识了这个世界,如果这世界上没有你,我的生命一定是贫乏的!”
哦,卢马,你太美化了我!你也太神化了我!事实上,我那么平凡。只是,我也曾有过十九岁,我了解十九岁的各种qíng怀。于是,我握着她的手,向她细细解释我和她有的共同点。她认真地听,认真地思考,最后,她热烈地注视着我,真挚地说:“我一直就知道——你是全世界最了解我的人!”
她含着笑又带着泪地告辞了。我这才坐下来,打开她送给我的玩具狗,有张卡片从里面落下来,上面写着:
“让这只小狗,代替你的欢欢乐乐,陪伴你的旅程!”
欢欢乐乐?我愣住了。我家里有一对小猎狗,我给它们取名叫“欢欢、乐乐”,这还是最近一年的事,她怎会知道呢?我苦思中,才想起来,台湾只有“时报周刊”报导过,可见时报周刊那篇“琼瑶一百问”在大陆上,已经被转载了。
卢马的来访,带给我心中一股暖流,使我被冒牌书所弄坏的qíng绪,也稍稍好转了。到我离开北京那天早晨,卢马又打了个电话来,在电话中哭着说:
“你走了,我唯一的朋友就走了,你有好多朋友,不会寂寞,我只有你,你走了我怎么办?”
爱哭的卢马,热qíng的卢马,她怎会知道,她也牵动着我的心呢!我的火车是晚上六点钟开,约她在上午十一点再见一面。她来了,在楼下大厅等着我,我看着她,红红的脸蛋,红红的眼眶,微颤的嘴唇……她塞了一本她的照相簿给我,在我肩上静静地依偎了几秒钟,一句话也没说,掉转头,她走了!卢马,她就这样盘踞在我心头了!第十章 别了!北京!
我离开北京那天,是四月二十日,北京又是刮风的天气,整个北京市,笼罩在一片huáng沙之中,放眼看去,高楼大厦,全在huáng沙中变得模模糊糊,人群瑟缩在风沙之中,形成一种十分奇特的景象。我们一行四人,是按原定计划,从北京到武汉,在武汉只停留一天,就上一条名叫“隆中号”的船,逆流而上游长江三峡。本来,北京有飞机直飞武汉,可以省掉许多路上的时间,但是,初霞自从听说“民航机里面,有云会飘进来”,就坚持不肯乘民航机,宁可乘火车。我呢,对民航机里的云倒不怕,却怕飞机常误点的传说。而且,我很喜欢坐火车,觉得在车中谈谈天,看看风景,也是一种乐趣,所以,我们就一致决定乘火车。我们的车子是晚上六点钟开,第二天早上十点到武汉,在车上正好睡一觉。我们买的是卧铺票,分在两个车厢。我和鑫涛一间,初霞夫妇一间。
下午四时多,所有的朋友都来送我们上火车。实在不得了,算算我们四个人的行李,竟有十件之多!我怎么也想不透,我已经把一箱衣物,jiāo朋友带回香港,又把别一些多带的衣物,留在北京,怎么行李仍然如此之多!初霞怪我:
“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啊?你一个身子要穿多少衣服?”
冤枉呀!我委屈地说:
“一箱子是你哥哥的大枕头,一箱子是十二天大家照的照片和亲友送我的纪念品,还有一箱子是四个睡袋,再有一箱子是各作家和出版社送的书……”我没说完,就瞪着初霞叫起来:“你呢?我只有四件行李,你有六件!”
“我呀!”初霞一摊手,让我看:
原来,各方友好,生怕我们在路上没吃没喝,送了好几箱东西来!饼gān、蜜饯、水果、茶叶蛋,当然,还有仿膳斋的小点心,和一大箱的矿泉水!怪不得我们有十件行李呢!看样子,我们这些“装备”(包括睡袋和枕头,别忘了奶瓶)和电影“所罗门王宝藏”中,出发去蛮荒地带前,所准备的也差不多了。在杨洁一声吆喝下,我们大家上了车,到了北京火车站,朱娅早就在火车站等候,大家七手八脚,帮我们提行李。原来火车站没有红帽子,所有的行李都必须自己提。从车站到月台,大概足足有两里路,我们一行,浩浩dàngdàng,提着大包小包,往月台的方向冲刺。杨洁领头,沈宝安、刘平、韩美林、朱娅、小糙(六岁的小糙,也抢着帮我拎东西)……再加上我们四个,大家顶着北京的风沙,左转右转,上坡下坡的走了好半天,还走不到月台。而北京这天的风沙,据说是十年来最大的一次,扑在人脸上,都打得皮肤发痛,韩美林对我说:“北京要加qiáng你的印象,给你一点颜色看看!”
我抬头往天空一瞧,真的,今日北京的天空,看不到蓝天白云,整个是huáng土色的!
好不容易,我们上了车,大家又七手八脚帮我们放行李。杨洁在我们两个车厢间,跑出跑进,不住口地叮咛这个,叮咛那个。此后我们的行程,将脱离杨洁的“视线”(沿路她都已遥控好,每站都有人来接我们),她就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办才好。我望着杨洁,问:“你真的放心让我们四个,就这样无助地去流làng吗?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