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缓缓归_安意如【完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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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龙女对于qíng感的态度,更近于禅。至为浓烈的,也许正是那一份淡然。可惜此姝非实有其人,乃是文人笔下一段臆造罢了。然而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文字和传说之间的差距,不过是一个在口一个在手。华山女子和小龙女一样是留在字面上的人,也许根本没这个人,也不需要真有这个人,故事是真实世界的反光,后人流传的只是一种愿望。人们希翼看到更美更纯粹的超脱于一切规则之外的jīng神幻相。

  海市蜃楼的不真实并不妨碍它的美为世人所传颂。

  东晋南北朝是一个分裂时代,南朝质地柔媚寿命蹁跹,它的气质很像chūn日里的蝴蝶,有刚洁亮烈的一面,更多是柔qíng娇媚。它的文化风向标,那些流传在江南的民歌,也是这样。就连文人也多仿民歌而做乐府,喜做抒qíng小诗,少闻慷慨悲声。南北方各自有其乐府诗,南方以清商曲辞为主,大部分保存在宋代郭茂倩所编《乐府诗集?清商曲辞》里。存诗八卷。南朝民歌以吴声歌曲、西曲歌两部分最为重要。《晋书?乐志》云:“吴歌杂曲,并出江南。东晋已来,稍有增广。其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盖自永嘉渡江之后,下及梁、陈,咸都建业,吴声歌曲起于此也。”吴歌共326首,西曲共142首。《华山畿》是吴声歌曲曲调里和《子夜歌》一样重要且广为人知的曲调。郑振铎先生曾说:在乐府诗吴歌里,“其中惟《华山畿》最为重要。”

  第9节:陌上花开缓缓归(9)

  《华山畿》是《懊侬曲》的变声。懊侬,懊侬,这曲子叫人未唱已先叫人心神飘摇,似女子在耳边娇嗔,一点西子捧心的薄愁。吴声侬语,多少年来,都是文人们心里的魔咒,不敢轻易去撩动的琴弦。乐府里南朝的曲子也有同样的魅力。它们出自多qíng之地,带着多qíng的本色,即使只是一个农家女,田畈水边一句,与君同拔蒲,竟日不成把。也有后世文人苦心难及的婉转缠绵。

  所有的东西,它在初出现发展的时候,都有天真大方的气象,因为是初生,无惧无畏,我自是个清净我,自在我,荷塘当中莲花一朵,没有搅扰及牵绊。清商曲辞,qíng致缠绕,体制jīng短,大多是五言,内容多为男欢女爱,为后来正统文人所轻。然而它天真大气却是后人很难刻意达到的。任何人都可以唱可以学。李白刘禹锡等人从六朝民歌里寻芳汲取营养,出来立刻花香沾襟扑面清新。而元曲,大则大矣,深亦深矣,却很难叫后人从中学到jīng华。没有延续的动力和发展空间,所以清之后,急速的湮灭。同样是曲,它已经有了严格的体式和限定,像被教育成型的人,知道该怎么行事,固然举止稳当不会出错,一旦去除限制反而会茫然不知进退,也不天真更不可爱了。

  《华山畿》中写爱qíng痛苦时,往往感qíngqiáng烈,设想新奇。记得其七也很短:“啼着曙,泪落枕将浮,身沉被流去。意思是,我哭着到天明。泪流的可以让枕头浮起来,身子将被泪水冲去。”以泪落笔,写因qíng而伤心,手法极度夸张,却因其感qíng真挚,不让人觉得荒谬。更有甚者,歌道:“相送劳劳渚。长江不应满,是侬泪成许。”长江亦为泪流满。如斯深qíng只为君。

  其实怨不得天下男儿千百年来为江南吴地女子神魂颠倒,像南徐的士子飞蛾扑火般去获取陌生女子的芳心,用生命应了那句只爱陌生人,都不必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只要她们肯为男人劳力劳心,qíng爱中纤心弄巧,翻云覆雨,展露心田一脉深qíng风光已能让人受宠若惊难舍难分。这般人,本就如chūn上花开,明光晓映,叫人爱不得,放不低。这种天分是历史是天赋,不得尽知。

  第10节:陌上花开缓缓归(10)

  以歌而言,《华山畿》里记载痴qíng女子不只华山女子一个。歌也繁复多样,有为人钟qíng不得自解,作歌曰: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

  有长夜相思疑君到,歌曰:夜相思,风chuī窗帘动,言是所欢来。

  有彻夜啼哭,以jī做比喻,歌云:长鸣jī,谁知侬念汝,独向空中啼。

  我看见有人叹赏:这几首,语句都非常短,简直是毫无预兆破空而出。如同断章,短的好象是长诗里截出来的寥寥几句,首尾的句子,都已佚失。但细细品味,又觉这几句,已经足够,或者余韵悠长,意在言外,或者音如裂帛,声调锵铿。民歌往往如此,很少jīng雕细琢,却犹如浑金朴玉,自有天然之美,因直抒胸臆,语出肺腑,相较jīng雕细琢的文人诗,另有一种特殊魅力。

  从南北朝到现在,中间横亘着千年岁月,然而,有些qíng怀从未更改,今时今日的女子,与那长夜难眠泪湿衾枕的女子有什么本质不同?“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多少人也曾这样仰天长叹心意虚空。

  在风chuī帘栊的刹那恍惚里,在半梦半醒之间,谁没有过这样的怀疑、惊喜、和失落。谁不曾希望拥有一份恋qíng,盼望着久天长朝朝暮暮相爱相守?——灵魂与灵魂,瞬间与瞬间,严丝合fèng。你告诉我,过去和现在,一切,有什么不同?诗如镜鉴,我们照见的,是我们自己的面目。

  《华山畿》里还有另外一首,我记得也非常清楚:懊恼不堪止,上chuáng解要绳,自经屏风里。为一个男人的绝qíng而心痛,以致难过到要上吊自尽,诚是懦弱无知。然而女心如水,qíng意连绵。大部分的女人相信天长地久也心甘qíng愿地用生命去坚守爱qíng。女人的痴,痴到拿自己的xing命去坚守爱qíng也心甘qíng愿。从古至今,女子为爱殉葬的故事比比皆是,最早的大约要算虞舜的两个妃子娥皇与女英,泪尽潇湘投水而死,华山女子纵身入棺,祝英台也遁入了梁山伯的墓。再不出来。

  我无意评述这样的故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理解。我只是常常在想,如果娥皇与女英先死,舜肯定不会以身相殉的,舜的天下离不开舜,舜也离不开舜的天下。至于祝英台先死了,梁山伯会不会哭得墓xué为之开,也要打个问号。

  第11节:陌上花开缓缓归(11)

  男人只可以为可望而不可及的爱qíng身不由已地相思成疾,甚至郁郁而终,就象梁山伯,却不可以为已经得到的爱qíng付出生命。男人肩上有重于泰山的责任,这些责任不容许他们为爱殉葬。所以聪明的女子可以为爱qíng歌唱,可以为爱qíng落泪,但不要傻到用生命去坚守爱qíng,潇洒放任一点,也许会活得更好些。没有了生命,爱qíng在哪儿安根发芽?

  《华山畿》的爱qíng故事,有悲喜两种传说。另一种是大团圆的结局,据元代林坤编著的《诚斋杂记?华山畿》记载,故事的大概没有发生变化,仍是那个士子为一陌生女子相思成疾,被士子的母亲知道,母亲就去华山附近寻访那女子,找到之后说明了qíng况,女孩为士子深qíng感动,偷偷脱下蔽膝教她带回密置男子卧席下,士子的病好了一些,发现自己卧席下有女子的衣裳,就将衣服焚烧,将灰喝下,不久临终,吩咐母亲将他葬于华山附近,母依其言。车过女子家门口,女子出来相见,歌而棺开,纵身扑入抱住士子,士子复活,两家相庆,为他们举行婚礼。

  这样的结局我却不喜欢,正因为它太刻意去追求完美,带有一厢qíng愿的掩饰成份,掩饰世事本身的薄凉。我就很奇怪,为何那女子要士子母将下裳(蔽膝)密置在男子的卧席下,而不由其母坦言告之女心已许?莫非那女子在蔽膝施了法,说出去了就不灵?男子又为何执意求死,将蔽膝焚之,烧成灰喝下去,也不乖乖好起来,想法子把女孩娶回家?若是当中有什么人事阻滞,书中又只字未提。勉qiáng添加的细节相互之间自有矛盾,不能自圆其说。明显是后来文人加以修撰过,qiáng求圆满,反而失去凄美摄人的本色,

  感激的是,所有的人都未改动“悦之无因”这四个字,这也就是《华山畿》故事的深魂——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华山畿》诗中的华山不是指五岳中的华山,而是指江苏句容境内的华山。南徐是现在的镇江。西晋末年,北方混乱,东晋偏安江左,建都于建业(今南京)。当时北方人士纷纷南下,东晋政府为此侨置了徐州,州治即在京口(今镇江)。到了南朝的刘宋时,正式定名为南徐州,以后南徐便一直成为镇江的别名。许多资料表明,吴歌《华山畿》的发生地就是丹徒石桥华山村,“神女冢”遗址,至今仍存,当地人称其为“玉女墩”。古代丹徒石桥华山上建有神女祠,当地人称“玉女祠”,己毁。

  第12节:陌上花开缓缓归(12)

  《华山畿》里的痴qíng男女是不幸的,又是幸福的,跳入棺中合葬也就合葬了,家人还为两人主持了冥婚。人们只有怜惜,而无异议。据说至今丹徒石桥华山村每年chūn天,清明前后,青年男女至玉女墩旁供香、烧纸,祈求保佑婚姻幸福、美满的古风仍存。

  华山男女的相爱,更像是两人之间萌动了一场禅机。没有预料的开始,没有准确的结束。缘生缘灭在一念间。而后来的《梁祝》则渐渐有了种种人世烟火气息,相识、许婚、重见、另配、生离,死聚。故事开始沿袭世俗人qíng规则约束演进,成为哀戚的爱qíng故事,而不是爱qíng。

  爱qíng是无形无相的,而爱qíng故事是有的。至今丹徒当地老百姓仍称《华山畿》为“小梁祝”,小,并非是指故事长短,而可以理解为初具雏形的意思。

  华山女子的悲歌叫我想起一个传说,说的是有那么一只鸟儿,它一生只唱一次,那声音比世上一切生灵的歌声更加优美动听,从离开巢窝的那一刻起,它就寻找着荆棘,直到如愿以偿,才歇息下来。然后,它把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荆棘上,在那荒蛮的枝条之间放开了歌喉。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她在歌时,正如这荆棘鸟一样奋不顾身,在奄奄一息的时刻,超越了自身的痛苦,那歌声使云雀和夜莺都黯然失色。这是一曲无比美好的歌,曲终而命竭。然而,整个世界都在静静聆听着,上帝也在苍穹中微笑,因为最美好的东西只能用深痛巨创来换取。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歌声摇dàng万世人心。

  参考书目、篇目:《乐府诗卷四十六》上善若水?萧秋水《华山畿》《中国文学史》第三编魏晋南北朝文学第四章南北朝民歌听听那冷雨《比如爱qíng》小号鲨鱼《浮生杂感》《江南名城?柔qíng镇江》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这几天在读史,柏杨版的资治通鉴,比“司马牛”(东坡语,呵呵)原著好懂多了,而史学价值又不逊于司马光,老爷子功德无量,着实为后人造福。看到五胡十六国那一段,不免掩卷叹息。五胡乱华,生灵涂炭兼之国祚不保已有无数史家为之叹息,我就不费那个唇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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