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_安意如【完结】(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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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个人,你来了,就好了。

  遇上那个人时——似露珠在花叶上,轻轻颤抖的喜悦卑微。这样的轻佻,我们,无人幸免。

  潘岳悼亡犹费词(一)

  说魏晋风骨,我想提金庸笔下huáng药师。其人非汤武、薄孔周,视世俗礼教为粪土,任qíng纵xing,我行我素,一派魏晋名士风范。青袍玉箫客,孑然江湖行。电视里,他面具揭下的那一霎,鬓如刀削,双目瞻瞻,我承认,自己被他的绝世姿容摄住了。

  古词里说沈腰潘鬓消磨,huáng老邪便是活脱脱的样板。他不应在南宋,实在应该潜身千年前,与阮籍刘伶并一醉,和着嵇康的《广陵散》,琴箫和奏,再共王衍卫玠清谈,或者同潘

  岳赋词悼亡;却竟然,守着亡妻的孤坟,流落南宋,举世无双,孤零零的一个人。

  魏晋自有和huáng药师深qíng一路的人,都是这样心意沉沉。潘岳十年风霜老了华发,再入洛阳时,已是苍苍中年,不复年少时“掷果盈车”的哗然。

  潘岳是西晋著名的美男子,表字安仁,小字檀奴,大名鼎鼎的潘安是也!千百年来,男人值得一夸的最高褒赞就是“才过宋玉,貌赛潘安”,就像那个丫鬟叫梅香chūn香,jì院叫怡红院一样滥俗。幸好潘岳本人并不俗,无论环肥燕瘦的时代审美观如何变化,他一直是中国理想美男子的标准。

  对于潘岳的“檀郎玉貌”,历代都有称颂。唐朝就有无名氏《菩萨蛮》曲:“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qiáng妾貌qiáng? 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面发娇嗔,搦碎花打人。”

  《晋书》载“潘岳妙有姿容,好神qíng,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他年少时挟弹弓除外行猎,无数的少女少妇为之癫狂,忘却礼教矜持,大庭广众之下,手拉手地把俊俏少年围于中间,向他抛掷新鲜水果。潘安仁出行一次,竟也能满载一小车花果而归。

  我读到《晋书》另一段就笑得打跌:“左太冲(左思,字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

  前一句最妙是加了一个“绝”字,后面一句“齐共乱唾之”更让人喷饭绝倒。想那妇女同志们一起向左思吐唾沫的qíng形,何其壮观也哉。那可是左思啊,写《三都赋》的文豪,居然被这样对待,可见孔子说得不错,“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左思也是个妙人,是魏晋人特有的天真率直,坐个车去游街。结果搞得跟罪犯游街示众似的,叫人莞尔。人比人气死人,这回打击忒大了!我要是左思,再写个《三都赋》,搞得洛阳纸贵也高兴不起来,太伤自尊了,起码半年不出门。

  还有个和左思一样的倒霉蛋是张载。他也是名重一时的文学家,不过很丑。《晋书》记载:“时张载甚丑,每行,小儿以瓦石掷之,委顿而返。”

  左思是自己不厚道,男版的“东施效颦”,怨不得被广大妇女同胞唾弃。但是张载被小儿抛掷石块,委顿而返,却实在有点无奈和伤心。

  在《晋书》和《世说新语》中,左、张都壮烈献身,只为了衬托出潘安的灼灼其华。与美男子潘岳一比,再好的文才,也不免黯然失色。

  怪只怪他们生在一个极度看重色相的时代。魏晋的名士标准,才德还在其次,首先人要长得俊逸有风仪。正像潘岳“有姿容,好神qíng”,谢安“神识沉敏,风宇条畅”,论长相,参加“超男”毫无问题。

  其二,“魏晋风度”更讲究jīng神、品格、气度。就像那嵇康,风资特秀,慡朗清举,其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连醉了酒,也要像玉山之将崩,醉得潇洒。

  其三,有好口才,口若悬河,擅于清谈是最好。张载不知道,反正左思是著名的大口吃,在口才上又吃大亏。

  魏晋的绝代风流人物,顺过来、倒过去数,凭你用什么标准,潘安总不出前五之列。这是个叫人过目不忘的男人。

  潘岳悼亡犹费词(二)

  潘岳不仅貌美,且文采斐然。《晋书》称“潘岳以才颖见称,乡邑号为神童”,“总角辩惠,文藻清艳”,在当时就有“岳藻如江,濯美锦而增绚”的美誉。

  潘岳的诗文我看的不多,却知道他的哀文写得极好,是元稹的前辈。妻子杨氏死后,他曾做悼亡诗三首——

  荏苒冬chūn谢,寒暑忽流易。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

  黾勉恭朝命,回心返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芳菲,翰墨有余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萋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chūn风缘隙来,晨溜承檐滴。

  寝息何时忘,深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尤可击。

  ——《其一》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

  凛凛凉风起,始觉夏衾单。

  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

  岁寒无与同,明月何胧胧。

  展转眄枕席,长簟竟chuáng空。

  chuáng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

  独无李氏灵,髣髴睹尔容。

  抚衿长叹息,不觉泪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

  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

  上惭东门吴,下愧蒙庄子。

  赋诗yù言志,此志难具纪。

  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

  ——《其二》

  曜灵运天机,四节代迁逝。

  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风厉。

  奈何悼淑俪,仪容永潜翳。

  念此如昨日,谁知已卒岁。

  改服从朝政,哀心寄私制。

  茵帱张故房,朔望临尔祭。

  尔祭讵几时,朔望忽复尽。

  衾裳一毁撤,千载不复引。

  亹亹朞月周,戚戚弥相愍。

  悲怀感物来,泣涕应qíng陨。

  驾言陟东阜,望坟思纡轸。

  徘徊墟墓间,yù去复不忍。

  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蹰。

  落叶委埏侧,枯荄带坟隅。

  孤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

  投心遵朝命,挥涕qiáng就车。

  谁谓帝宫远,路极悲有余。

  ——《其三》

  三首悼亡诗比较为人所知的是前二首。潘安对结发妻子一往qíng深,杨氏是晋代名儒杨肇的女儿,十岁就许配给潘家。杨氏一家门第清高,男女都有真才实学。潘安与杨氏伉俪和谐,始终如一。不料杨氏早逝。

  李商隐诗“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说的就是杨氏死后潘岳做的三首悼亡诗,qíng深意切,显然比宋玉招魂要靠谱多了。

  我读潘岳的悼亡诗,与其说是爱他的诗句,不如说是称许他对爱的节cao。美男子难得,痴qíng美男更是难得。潘岳的《悼亡三首》上承了《诗经·邶风·绿衣》,下开了元稹的悼亡诗。自他之后,悼亡竟成了夫悼妻的代言。

  绿兮衣兮,绿衣huáng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huáng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诗经·绿衣》

  《绿衣》是中国最早的一首悼亡诗。对后世影响极为深远。诗说一男子手抚妻子遗物衣裳,悲戚不已,追忆旧时qíng谊,感念妻子对自己的照顾和耐心规劝,感伤着再也没有另一个人如此的贤德美惠,可以理解自己的心了。

  后世的悼亡诗,在表现手法上明显受《绿衣》影响。如潘岳的第一首“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寝兴何时忘,沉忧日盈积”等句,其实是取《绿衣》第一、二章意;第二首“凛凛凉风起,始觉夏衾单。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chuáng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等,则是《绿衣》第三、四章意。

  再如元稹的《遣悲怀》,也是悼亡名作,其第三首云:“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亦全由《绿衣》化出。

  潘岳的悼亡诗,我不甚喜欢。除了上面列出的几句尚读得真切,其他的,多在絮叨chūn夏秋冬、人世变换之类,让人看得很累。元稹说“潘岳悼亡犹费词”,是真的。

  我读元稹的诗,有“唯将永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之句;又读容若词,有“背灯和月就花yīn,十年踪迹十年心”之语,心总是在一刹时暗灭,感觉钝重无比,得慢慢去磨折其中qíng意。

  哀是酝酿。伤是释放。

  读潘岳的悼亡诗却没有这样深刻的感受,因为他浓烈的思念已被过度泛滥的辞赋冲淡。若读悼亡,我仍是爱元稹的《遣悲怀》和苏轼的《江城子》,还有容若的《饮水词》。

  坚信,一个人怀念另一个人的时候,应该是安静的念想。这种力量往往瞬间可抵达白发苍苍的彼岸。悼亡爱qíng不是比辞赋,不是把玩在手里的锦绣文章。因此潘岳没有元稹的耿切,没有苏轼的悲辛,亦没有容若的缠绵。

  然而这怪不得他。是六朝文风使然,绮丽空dòng,徒饰增华。潘郎又是著名地辞藻铺陈,长于陈设。初入仕途时就因作《藉田赋》称颂晋武帝,马屁拍得太jīng彩而遭老臣嫉恨,以致滞官不迁达十年之久。大凡有才能者,肯定会见嫉于当时。潘岳风采妙绝,眉目如画,又能以时文感动当今圣上,司马炎周围那些容貌丑陋、心地龌龊的大臣们心中嫉恨也是寻常。

  很多年后,他再入洛阳,一身傲骨已折。他已经学会了见风使舵,因和贾南风的外甥贾谧jiāo好,加入二十四友,成为贾氏外戚集团的御用文人。史说他望尘而拜,我多是存疑。贾谧本就与他jiāo好,他犯不着如此。若是说拜贾南风的母亲我还相信,可是也没那个必要。况且一个人再跌拓,基本的风骨还是在的。这多半是不喜潘岳的后人附会的。因为他曾替贾后作书陷害太子,致被灭族,这却是真切的事qíng。

  贾后无子。太子司马遹是晋惠帝与宫女谢玫生的,或者直接就是晋武帝的儿子。不管是谁的种,贾后都不能容他。

  某天晚上,贾后派人将太子灌醉,哄他抄写一篇糙书。这篇狂糙,就出自潘岳的手笔。太子醉得七倒八歪,根本分辨不出写的是什么,只是迫于贾后yín威,照着笔画胡乱抄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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