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_安意如【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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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元二十五年,武惠妃病重,明皇决定去骊山过冬,第一次遇见杨玉环。偶然的邂逅没有花火,只是皇家一次例行的谒见而已。稚气明朗的玉环给皇帝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杨玉环有令人着迷的青chūn活力,她聪明,但不锐利,融融地,让人很放松。对中年已过的皇帝而言,是潜在的刺激。

  这种需要在武惠妃死后益发明显。孤独的大唐皇帝,需要一个新鲜的女人了。像白居易说的:“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白乐天不能写明是“唐皇”,一来,不合韵;二来,纵然唐朝世风开明,终究也要有些避忌。况且时人多以“汉唐”并举,说汉反而有更深长的味道。

  五十六岁的老皇帝偷偷地爱恋起自己的儿媳。这是“不伦”的事,即使在今天也要受到指诟,然而他终究还是做了。因为玉环是当世最美的女子,又和他一样jīng通音律。昔有伯牙摔琴谢子期,可见知音对“音乐人”而言有着磅礴难挡的魅力,何况爱qíng的魅力还远远不止于此。

  说“三郎”与“玉环”的爱qíng,免不了要说到白居易的《长恨歌》,仿佛是千年来品听同一场哀艳的爱qíng悲歌一样。必得和贾宝玉一样手拿曲谱,听人唱得一句:“开辟鸿蒙,谁为qíng种?”一切才于恍恍中开场。

  白乐天。我现在不太喜欢这个男人了。年少时读他的《卖炭翁》,平易近人,老妪能解,只觉得他是一等一的好人;看他的《琵琶行》,又以为他是能够同qíng贫贱女子的有qíng人。说什么“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整得跟真的似的,害我白白感动好久。

  后来窥见他的士大夫底色,人xing斑斓的一面,对他也就少了那样纯粹地喜欢。他仕途跌拓,不好缘附党人,好似清清白白一丈夫,固然是不错的;私底下却又沉溺酒色,蓄家jì过百,一边说什么“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一边又说“十载chūn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蛾眉”,也不想想自己都已经风烛残年,而樊素、小蛮,不过十八九,年方潋滟。这老家伙有这么糟蹋人的吗?

  实在老得不行了,患了风痹之疾,就放jì卖马,自诩“既解风qíng,又近正声”,总之是一派遮都遮不住的自得之色。这样做作实在是叫人厌恶。就这样的人,还好意思指摘一位立志为夫守节的女子,害得人家绝食而死。仅仅是因为这女子的出身不好——曾沦落青楼做过名jì。可是,人家关盼盼已经从良,而且夫死后矢志守节了呀,你又指手画脚地做什么,说人家应该以死殉夫。她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东坡在年老时作诗感慨朝云和自己患难与共的感qíng,当中有“不似杨柳别乐天”一句,是说小蛮在白居易老了以后离开他。但我只想击节而赞:小蛮终于脱离魔掌了!走的好,似这等无qíng无义,视女子为玩物的老厌物,留在他身边才是最大的不幸!

  少年显才华,中年露锋芒,晚年享安乐,白居易走的是一条中国知识分子欣赏和追求的人生道路。可是,在对待女人和爱qíng的态度上,同是男人的他比李隆基逊了何止一筹?

  李隆基是沉溺了,他是“chūn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了,那又怎样?若不是后来的“安史之乱”生灵涂炭,若不为天下苍生计,谁也没有资格来指责他的不是。这天下是他打下来的,平韦后,清太平,大唐的煌煌岁月,浩浩河山,谁及得上临淄王李隆基的功勋

  ?即位后,一扫武周后期的积弊,励jīng图治,开创开元盛世,论到做皇帝,他比哪个差?

  这样的男人,是天纵的英才,是旷世的名主,合当有个绝代的佳人来配他。所以李白说的好:“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他为什么爱她?我们看了很多史料、小说,总之是qíng投意合的一对。两个人都喜好音律,他做羯鼓,她作舞,志趣相投;再者,她美,美得“天生丽质难自弃”,她媚,媚得“回眸一笑百媚生”。她单纯,她朗直,她听话,但是她不乏兰心慧质。她甚至会跟他闹脾气跑回娘家,只因自己的孩子生病了,她去看,而他吃醋得紧,跟她发了大大的一通脾气。因为……让她独自去面对前夫和孩子,万一……牵动旧qíng,该怎么办?

  在她面前,他不再是君临天下的万乘之尊,更像个意绵绵、qíng切切的少年郎,多喜而多愁的有qíng人。

  他们的爱多数时候是平等的。卸下那些礼节后,她娇呼他为三郎,我的三郎。这样温馨平等的爱,是他在别的妃嫔身上怎么也感受不到的。没有人敢毫无顾忌地招惹他,又毫无困难地让他高兴。对人如对花,日日相见日日新,他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新的。

  他料不到,年过半百,自己能重新活过。于是宠爱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她的姐妹、兄弟、族人,个个沾恩。一时间,杨家泼天的富贵,让天下人生出从此“不重生男重生女”的感慨。只是,这人间又有几个帝王家的爱,能如三郎和玉环,如此的纯粹芳香?

  他们是一生一代一双人,独一无二。

  他的爱宠,她受之如饴。并不惊讶,仿佛只是应当,这份坦然是人所不及的。而她待他也真,这真就不再是帝王与妃嫔之间的恩宠,而是寻常人家寻常夫妻的恩爱。这真,连帝王都要爱惜不已。所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是平常夫妻之语;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也是寻常夫妻的誓言;对帝王而言,这种寻常,反成了不寻常。

  寂寞。帝王心。

  她亦只是个小女人,喜欢被娇惯,喜欢受宠溺,像被人供奉在暖房中名贵的花朵,也一直适宜于这样的生活。从寿王到明皇,他们无一例外地给予她最大的包容和娇宠。她从不考虑太多,因这仿佛都是她理应得到的,她也可以轻易得到这些。

  所谓的红颜祸水,往往是无辜的。像幽王裂帛,千金买笑,烽火戏诸侯,都不是褒姒要求的。她不笑时,这男人已经发了痴,她轻启朱唇,似有若无的那么一笑,这男人早已疯过数百回了。玉环也一样,她不为家里人讨官,自然有那皇帝忙不迭地封赏个遍。

  一个男人爱着一个女人时,不用她要求,什么也为她想得周全。他爱以江山换一笑,奈何?

  一家子顷刻jī犬升天,自然有jian佞小人攀附过来,权倾朝野,富可敌国不是希奇事。若想富贵的久长可要费点脑筋,不为朋党,岂有势力?几千年来的先贤不都是这么示范的吗?这些,是因为她的关系,却不是她的过错。

  她是一个不涉时政的娇憨女人,最终变了风云,全在意料之外。身在福中不知祸,更不知自身gān系天下苍生,王朝国祚。这是所有“红颜祸水”的悲哀。

  否则,三郎,怎忍你千里奔波劳碌出潼关,怎忍你皇图霸业转眼成灰?今日里还是“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转眼他日竟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她像那紫霞仙子,意中人是绝世的大英雄,有以天下相赠亦不皱眉的疏豪。可是,料到了绚烂的开头,谁又见得到那命中注定的结局?

  玉环不知,是以长恨。

  李商隐诗云:“chūn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gān。”彼此太浓腻的纠缠,往往如是。

  需要一个死,才能戛然而止。这种决裂是上天的旨意,不允许人弥补。这才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三郎,我误你,所以“宛转蛾眉马前死”也一无所怨。只求三军齐发,护你早日回长安。

  玉环,我并不觉得被误,从未觉得后悔,只是救不得你,我抱恨终天!

  悲剧的开始往往毫无征兆。命运伸出手来,把种子埋下,幽秘地笑着,等待开花结果的一天。“温泉水滑洗凝脂,夜半无人私语时。”大明宫韶华极盛时,谁会料到,结局竟是马嵬坡前“一掊huáng土收艳骨,数丈白绫掩风流”?

  命运伸出手来,我们无能为力。有些爱要用一生去忘记,恨,一样会模糊时间。

  若,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他仍是他的旷世名主,她仍做她的绝代佳人,江山美人两不相侵。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我的朋友S,是一个非常嗜好读三国的人。当我想了解曹cao的事qíng时,我跑去问他,我说,S,告诉我三国里曹cao最爱的人是谁?

  真的,不骗你,我这样问的时候,我的意思是问“曹cao最爱的女人是谁?”我以为他也会这么理解。是的,正常人的逻辑是这样,但是他告诉我曹cao最爱的人是典韦。

  真是个让人意外的答案!在我没有来得及把嘴巴合上的时候,S仿佛已经明白我的另一层意思。他说,如果说曹cao还曾经有过心仪而没得到手的女人,那应该就是袁绍的儿媳甄氏。不过,三国是个男人的世界,女人根本无足轻重。

  那么,我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诗经》里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在曹cao的《短歌行》里成了对贤才的思慕。

  三国乱世,那是阳光灼烈的世界,最好每个人都拥有沙漠里寻找水源生存般的决裂和义无返顾。那个时代没有空地让女人的碧糙chūn心孜孜蔓延。

  最早在《诗经》里,有一个多qíng的女人在城阙等候着qíng人。她望眼yù穿,就是不见qíng人的踪影。她着急地来回走动,不但埋怨qíng人不赴约会,更埋怨他连音信也不曾传递。

  她唱着——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你衣服纯青的士子啊,你的身影深深萦绕在我心间。虽然我不能去找你,你为什么不主动给我音信呢?你佩玉纯青的士子呀,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虽然我不能去找你,你为什么就不来看我?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守侯在城楼上,我一天不见你,就像过了三个月那么漫长。

  后来《短歌行》里,曹cao也在忧虑,他高唱着——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望。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没错。他是在忧愁,甚至以他敏感高贵的心智,他已经非常明晰地感受到人生的苦短和无常。人生短暂得就像清晨的露珠一样,经不起日光照耀。

  我们生命的曲线如此蜿蜒曲折,看不到尽头。可是,有时候,发现我们身边的事物:一树唐朝的花,一座宋朝的楼,一口明朝的钟,一把清朝的椅子,一坛酒,只是五十年前埋下去的酒,如果它们愿意,都可以获得比我们更久远的存在。站在城市的广场中间,看见日头缓缓落下,来来去去的人消失了,那扇门关闭了,我们又像根本没有存在过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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