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本来不信,结果却在她chuáng底下找到了双男鞋,还有男人的衣物,当即打了她一巴掌,命人将她关起来。娘想不开,当夜就悬梁自尽了。自那之后,爹就再也不踏入娘住的院落,而我,也被三娘接过去照顾。
爹不喜欢我,因为有传言说我很可能不是他的亲女儿。
府里的下人们流传着这些似真似假的流言,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全都听到了,只是佯作不知而已。
就像爹最终没有找大夫来给我做滴血验亲一样,我也选择了无视那些流言,坚定的认定我娘是身体不好所以才病逝了的。人生已经那么苦,我不想一味活在yīn影之中,如果笨一点、呆一点,可以更快乐些的话,那么,我不介意自己又笨又呆。
所以我任凭大娘二娘对我横眉竖目,任凭几个姐姐冷嘲热讽,也任凭爹对我……视若无睹。
然而,此时此刻,在这yīn森污秽的天牢内,明明已经疯了傻了的他,却唤着我娘的名字,泪流满面。
叫我怎能承受这样的亲眼所见、亲耳所听?
尤其是一想到今晚就是他的最后一夜!
“爹……”我抓着他的手,眼泪终于承受不了重量,溢出眼眶,“爹……对不起,对不起,爹,五儿没用,救不了你,对不起,爹……爹……”
爹的手里还抓着肘子,目光却一直胶凝在那片落叶上,任凭我如何哭泣呼唤,都一动不动。
只有眼泪,一直一直掉下来,和我的眼泪混在一起,滴到手上,滚滚烫烫。
最终又变得,冰凉冰凉。
二十二
走出天牢是已是子时。
自从看见那片红叶后,爹除了流泪,就再不动弹,也没再吃东西,最后他看得累了,合上眼睛沉沉睡去。
守卫暗示我不能再待下去,免得他不好jiāo代,我这才提着食篮起身离开,走到外头,才发现,外面竟在下雨。
秋雨彻冷入骨。
雨中的一切朦朦胧胧,看上去,尽是黯淡。
车夫依然等在路边,打开车门请我上车,我却推开他径自前行,任凭大雨哗啦啦,很快就将我淋成了落汤jī。
夜那么冷,雨那么冷,可是,我却一点都不冷。
我漫无目的地在雨里走着,不知道该去哪里。王府是不可能回去了,而娘家又被抄了,天大地大,几乎一夜之间,我就没了容身之所。
真讽刺啊。
曾经被评价为“凭着权势也能嫁个好人家”的贺五小姐,曾经被全天下人所羡慕着认为是“麻雀变凤凰”的典型例子的贺五小姐,曾经以为找到良人一生都会甜蜜幸福的贺五小姐……最终,却落得个这样的结局。
命运,真是讽刺。
我走啊走,依稀觉得好像不下雨了,抬头,却原来是头上有伞挡着,再回头,看见夜雨之中,一人静静地跟在我身后,为我撑伞。
远方有着昏huáng色的光,而那光落在他脸上,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梁他的嘴唇,每一处都近在咫尺,却仿若是,相隔天涯。
我定定地看着那个人,分明想哭,但唇角一勾,却笑了。
“我知道我爹不是好人。”
“我知道他贪赃枉法,罪有应得。”
“但是……”
“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我朝那人伸出手去,“我不甘心,为什么,为什么亲手裁决他的人,要是你?”
伞从那人手上脱离,雨幕落下来,罩住我,也罩住了他。
在这一刻,风声呜咽,雨点狂急,便连这天与地,都替我哭,替我委屈与不甘。
“为什么?”我低低的问,用最后一丝气力,执拗地问,“为什么杀我最亲之人的,要是我最爱之人呢?言殊,为什么?”
未待他回答,我眼前一黑,意识就此淡去,沉入无边暗境……
二十三
时光仿佛倒流,我一睁眼,居然是很多很多天前。
月黑风高,我去爹的书房偷银子。
我把书架底下的大箱子拖出来,再一个箱子又一个箱子地打开,最后一个箱子里,装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一片gān枯了的红叶。
我盯着那片红叶,这一次,终于不再愚钝,撕心裂肺般开始疼痛,只能哇哇大哭。
爹!爹!爹!
你不要死,不要死啊,爹……
你还从来没有对我好过,没有问我一声安好、赐我一份宠溺,我也没有来得及好好孝敬你坐伴膝下为你捶腿对你撒娇……我们都没有像这世间大部分正常的父女一样和睦相处过,你怎么能就这样去死?
爹,只要你不死,一切都还能补救的,只要你不死……
我不停的哭。
哭的歇斯底里。
哭的痛不yù生。
“麻衣……麻衣……”很远很远的地方,对我的呼唤一直没有停止,然而,我不想回应。我只想着爹,想着我这浑浑噩噩的十五年,然后终于明白:原来,我这十五年归结起来,其实只有两个字——等待。
我等待爹回头看我一眼,等待他对我和颜悦色的说话,等待他摸摸我的头夸我一声好乖……
我等了那么久那么久,可最终,还是等不到了……
红叶的影子慢慢的淡去,朦胧中,现出一个小小身影,像是个孩子,孤零零地站在yīn影里,怯怯地看着我。
我一开始以为那个孩子是我,可后来又觉得好像不是。
而她,忽然张开嘴巴,牵住我手对我说了一句:“不要抛弃我……”
我心中一震,整个人猛然惊醒,入目处,青色的衣衫温婉的眉目,牵着我的人,竟是三娘。
“麻衣,你终于醒了!”三娘一把抱住我,哭道,“谢天谢地,你可总算醒了,麻衣啊,你已经昏迷了整整十天了啊!这十天,你都是靠参汤吊着命的啊,我可怜的麻衣,总算醒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依旧萦绕着那句“不要抛弃我”,好半天才反应道:“三……娘?你怎么在这里?”
怎么会出现在我chuáng头呢?再转头打量四周,这里明明是我在王府的寝室啊,我怎么回王府了?还有,三娘怎么会出现在王府里?
三娘看出我的疑惑,摸了摸我湿漉漉的额头,轻叹道:“好孩子,你昏迷了十天,所以不知道这十天里都发生了什么事呢……”
十天两个字一入耳中,我几乎跳起来,当即就要下chuáng,把三娘吓一大跳,忙拖住我问道:“麻衣,怎么了?”
“爹!爹……”完了,我怎的一睡十日,竟连最后的刑期都已错过!双腿一软,整个人顿时扑的倒地。
“傻孩子……”三娘扶我起来,柔声道,“你爹没死,别急……”
“没死?”我僵硬地转过头。
她郑重的点了点头:“没死,麻衣,你爹他还好好的活着呢。”
我捏了把自己的脸,我是在做梦吧?难道我还在梦境里?
三娘见我这样,扑哧一声笑了,但目光却更加怜悯:“麻衣,我最最善良的麻衣啊,幸亏有你,才保住了我们一家人啊!”
“我不明白……”我是真的不明白。怎的一梦之间,天地再次颠覆,仿佛一袭bào雨,来的突然,下的猛烈,却又走的迅疾。
三娘缓缓道:“麻衣,你不知道吧……你,有身孕了。”
我呆了一下,双手下意识的摸上腹部,想起我最近一段时间来经常想吐,本以为是吃撑着了,却原来……
难道说,梦境里,我看见的那个小孩,其实是潜意识里我腹内孩子的化身?她知道我不肯醒过来面对一切,所以,才开口求我,不要放弃?
一时间背脊上冷汗涔涔而下,心中五味掺杂,竟难辨悲喜。
耳中听三娘又道:“所以,小王爷将昏迷的你接回王府,又请了御医诊断,御医说你遭逢巨变,身心俱伤,加之先前连夜赶路,体虚受寒,因此导致昏迷,而你不愿醒来,所以才长睡不起……如果想保住你腹内的胎儿,就得保住你,而想要保住你,就要保住你的家人……麻衣,是你救了我们啊!”
“你的意思是——言殊最终救了爹?”我沙哑的开口。
三娘点头:“也不知他用的是什么法子,最终查明了说你爹谋反是冤枉的,但是贪污却是确有其事,因此皇上开恩,只是将他免了职,放出天牢贬为庶民。小王爷又弄了处院落供我们居住,这会儿,大娘二娘他们,正守着你爹呢。只不过,经此一劫,他……他……”说至此处,神色黯然的叹了口气,“却是痴痴呆呆的,仿佛不太清醒了。”
我连忙转身开衣柜找衣服,三娘道:“麻衣,你做什么?”
“我要去看爹。”
“麻衣,”三娘握住我的胳膊,表qíng却是我从所未见的郑重,“麻衣,这个时候,你第一个当去见的,不应该是你爹。”
我心里一沉,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麻衣,你昏迷的这十天里,小王爷白天到处奔波,夜里也一直守在chuáng头不肯离开,几乎就没合过眼。他是如何对你的,我都真真切切地看在了眼里。麻衣,你应该去谢他。”
我取衣的手就那样僵住了。三娘从我手里接过外衣,细细的帮我穿上,系好带子,柔声道:“去吧。”
我被她一推,跌跌撞撞地出了卧室,却觉腿有千斤,每一步,都迈的好生艰难。
是言殊救了爹……:是言殊救了一家……
这明明是最好的结局,可是真摆在我面前时,我却无可适从了……
我几乎可以想象,他是面对怎样的压力在官员中四处奔走,又是动用了怎样的权势关系才为我爹开脱,如此一来,他虽然成全了我,但是,却为难了他自己啊……
我、我、我……
在事发后,我始终考虑的只有自己,还有爹,却没有为他考虑分毫。我、我、我……好羞愧,自觉无面相对。
二十四
虽然我的心乱成一片,但双脚却仿佛有自己意识般地行走着。等我最终停下来时,抬头一看,已在书房外。
我颤颤伸手,推开房门,结果没想到,房里却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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