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沙再一次拉住了唐果的手,不管她的样子看上去有多为难,多愧疚,多抱歉。他拉住她的手,好像不需要任何回报、承诺着付出生命的骑士。
“螃蟹先生,我记得那个叫端木朔月的引魂师曾经说过,我们只有七天的时间。我们对这个地方一点都不了解,恕我直言,你看上去也一点儿也不可信。我能够不客气地问你,我们是不是在晚上也要赶路才好呢?”
“你担心我在故意拖延时间吗,影沙?”摩杰似乎笑了,起码他的语气中满是嘲讽的笑意。
“是的,就是这样。”影沙毫不避讳,肯定地说着。
“那么,不好意思,你想错了。”摩杰的声音很近,但我能感觉到他依旧站在圈的边缘,好像讨厌我们似的不愿靠近。
“我在等朝阳。你有没有发现这个世界没有太阳?但其实它是有太阳的,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每天早上朝阳升起来的时候,也就是我们能够前进的时候。每天,朝阳从出现到升入空中的时间,是这个奇怪的空间里最有意思的时间。而那时也是我们能找到方向、去花田的唯一时间。”
“是吗?”影沙似乎还有点怀疑,但是他没有继续问那些无用的问题。
“螃蟹先生,你来过这里,对吗?”
“我……”风打乱了摩杰的声音,却传来了他的笑声,在黑暗中流动着好,像深海里随着水波摇晃的水藻。
“螃蟹先生,你讨厌我们吗?”影沙坚持着继续追问,另一边摩杰的笑声戛然而止。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们?”
“因为……”呼吸声,急促的又或者深沉的呼吸声;呼吸声,痛苦的又或者勇敢的呼吸声;呼吸声之后是影沙的答案:“我们是人类。”
“人类?”海藻在幽黑的水底舞动,水妖一般的笑声再次响起,“人类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不是吗?”
“你是人类吗?”
终于,终于,终于!
影沙的追问扼住了我呼吸的通道。水妖一般的笑声中却再也没有任何回答。
积攒了许久的勇气,影沙再一次重复道:“你是人类吗?螃蟹……”
“摩杰,我是带来厄运的女人,我是不幸的象征,是我的自私害死了藏月,是我害死了紫星藏月!”他的话被人中途打断,唐果坚qiáng的嗓音再一次在哽咽中支离破碎。
“是我害死了他,如果你要怨恨,怨恨我吧,伤害我吧!哪怕把这条命拿去也无所谓,也无所谓!但是……摩杰……我求求你,求求你……”
唐果痛哭着,望着黑暗中那个决绝的背影,请求道:“不要让他的牺牲一点儿价值都没有好不好?不要让藏月为我做的一切都没有价值好不好?走到这里,我们只能依靠你,这或许很任xing,或许很自私。但我们就是这样讨厌的人类啊,不要……不要让最后的希望都消失啊,不要让他为我做的一切都……不要……不要……”
“果果,果果。”影沙呼唤着唐果的名字,用力地抱紧了她。我想如果不是他的肩膀,此刻那个坚qiáng的女人已经碎掉了吧,在这个世界里和所有悲伤的玩偶一样变成泪的蔷薇。
“摩杰,你究竟是谁?”每一个字都带来钻心的疼痛,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可以怀疑摩杰,有那么多人可以质问他,有那么多人可以对他示威,但是那么多人里面一定不包括我,一定不包括我!
可是……
“摩杰,你究竟是谁?”
我在黑暗中摸过去,轻轻地抓住了他的衣襟,抬起头望向他。黑暗中他也低下头望向我。天空一片漆黑,只有他的双眼是无尽黑暗中的明星。
“你到底是什么人?可以告诉我吗?可以说给我听吗,摩杰?”我望着那两颗属于我的明星,眼泪落了下来,“可以告诉我吗?告诉我一个人,把你jiāo给我一个人好吗?摩杰?”
“傻瓜。”落下的泪水被他轻轻地接在了掌心里,低下头,他用舌尖舔去了我的泪水。
“告诉过你不要làng费水分,一滴都不可以。傻瓜……忘记你对我说过的话了吗?忘记你对我的承诺了吗?你啊……”他捧住了我的脸,将我拉进他的怀抱,“只要乖乖地听我的话就好了,只要乖乖地……只要……”
“我保证乖乖的。”我点头说。
可是……
可是……
黑暗的空间里,记忆再次陷入错乱。5、螃蟹先生
天空是不是在下雪?是真的在下雪还是我的错觉?
是雪!
但不是天然的雪,是雪白的蔷薇从天空中落下来的样子。如白蔷薇花瓣洒落的雪中,一个女孩在哭泣。她看着另一个人在哭泣,另一个人……
是我吗?
躺在纯白的花瓣中、紧闭着双眼死去的我?
“傻瓜,傻瓜,傻瓜……”熟悉的声音在不熟悉的画面里响了起来。
“傻瓜,傻瓜,傻瓜,傻瓜……”
我不是傻瓜,不要这样叫我。我又没有做错什么,就算是你也不准这样叫我。经常被人叫成傻瓜的人,最后也会变成傻瓜的。
“傻瓜,傻瓜,傻瓜,傻瓜……”在那画面中,他听不到我说什么,不断地叫着,渐渐地一个一个的傻瓜变得吐词不清起来,渐渐地一个又一个的傻瓜变得含混,好像夹杂了大量的鼻音和难过的哽咽声。
我从没有见过摩杰的眼泪,从没有。
“发什么呆,小傻瓜?”
“啊?”我叫了一声,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又陷入了奇怪的幻境。
“你在想什么?”摩杰在我身旁,而我此刻所处的地方还是那个诡异的玩偶坟场。黑暗中,我满脑子都是那突然闪过脑海的画面,死去的那个女孩是我吗?那么为我哭泣的少女又是谁?
“想什么呢?”摩杰继续追问,一个不小心,我说:“我可以一直乖乖听话,可是摩杰,你到底怎么了,唐果他们都觉得你……”
“我怎么了?”
他问我,冷冰冰的。我忍不住哽咽了一下,但马上就带着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勇气对他说:“他们觉得你好怪,好可……”
“什么?”
“怕。”
“那么你呢?”
“咔嚓”一声,一簇银色的火花照亮了摩杰的脸。俊美的脸和他手心悬浮着的银色火花,好像艺术家设计出来的奇妙组合。
望着他,我迟疑了,但是最终我的嘴巴再次忠实于我的心脏,说:“我也觉得摩杰……好……可……怕……”
“你觉得我……可怕?”火光摇曳了一下,火光中的脸也在瞬间扭曲。
刹那间,仿佛几万吨的水一下子压在了面前这个男人的肩上,他咬着牙几乎快要死去才承受住了那种压力。这些变化只发生在短短的几秒钟时间内,却深深地刻入了我的心底。
这是我见过最可怕、最痛苦的表qíng,而这样的表qíng却是我造成的,并且出现在我最……的男人的身上。
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对不起。”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他忽然蹲下身,紧紧握住我的手,好用力,好用力,险些让我的骨头都碎掉了。我露出疼痛的表qíng,可他看着我的表qíng却让我觉得他比我更痛,痛极了。
他就那样看着我,用受伤的疼痛的表qíng,他说:“你说过你会乖乖听话的,这一次,你会毫无保留地、绝对地听我的话的。你发过誓的。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过的,你说过的……”
那个声音越来越脆弱,越来越模糊,好像在哭,就和我看到的画面中的一样。
“傻瓜,傻瓜,傻瓜,傻瓜……”
他就那样一遍一遍喊着我傻瓜,一遍一遍越来越伤心、越来越痛苦地呼喊着。我从未听见过男人发出这样脆弱无助的声音,从未见过一个男人,一个高傲如摩杰、qiáng大如摩杰的男人可以露出那种受伤的表qíng。
“是的,我答应过你,我答应过你,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伤心了。”
这一次?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伤心了?
为什么我要这样说?我不知道,不知道,一开口那些话就从口里流出去了,我来不及控制,就如此时,我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一样。
我从来没有那样做过,就是张开手臂紧紧地抱住他。从来都只有他抱住我,他拉着我,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那样做过。
因为我们一个是玩偶师,一个是玩偶。一个是制造者,一个只能被迫地接受。玩偶是不能随心所yù的,就跟爱上了别人的玩偶花久美会变成花瓣消失无踪一样,我也是一只那样的玩偶。
可是,我无法控制自己,无法控制自己想去拥抱这个男人,这个陡然间脆弱得让我陌生的男人。
身体在触碰到他身体的时候变得冰凉,他的身体好凉。我的身体已经很凉很凉了,因为我的胸膛里少了一样人类有的东西,那就是火热的心脏,而他的身体比我的还要凉。
我抱着他,感受到他发丝冰凉的触感,他皮肤上gān燥的味道,还有他身体因为每一次呼吸而产生的微微起伏。抱着他我本应该害怕的,但我没有。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会有那种心里空空的感觉,还是这只是玩偶独有的qíng绪。就是那种灵魂好像少了什么东西、就算是快乐也会觉得忧郁、明明一切正常可就是觉得少了什么的感觉。那种感觉在我抱着他的那一瞬完全消失,好像根本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