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的人生_张爱玲【完结】(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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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得到了历史教授佛朗士被枪杀的消息——是他们自己人打死的。像其他的英国人一般,他被征入伍。那天他在huáng昏后回到军营里去,大约是在思索着一些什么,没听见哨兵的吆喝,哨兵就放了枪。

    佛朗士是一个豁达的人,彻底地中国化,中国字写得不错,(就是不大知道笔划的先后),爱喝酒。曾经和中国教授们一同游广州,到一个名声不大好的尼庵里去看小尼姑。他在人烟稀少处造有三幢房屋,一幢专门养猪。家里不装电灯自来水,因为不赞成物质文明。汽车倒有一辆、破旧不堪,是给仆欧买菜赶集用的。

    他有孩子似的ròu红脸,瓷蓝眼睛,伸出来的圆下巴,头发已经稀了,颈上系一块暗败的蓝字宁绸作为领带。上课的时候他抽烟抽得像烟囱。尽管说话,嘴唇上永远险伶伶地吊着一支香烟,跷板似的一上一下,可是再也不会落下来。烟蒂子他顺手向窗外一甩,从女学生蓬松的鬈发上飞过,很有着火的危险。

    他研究历史很有独到的见地。官样文字被他耍着花腔一念,便显得非常滑稽,我们从他那里得到一点历史的亲切感和扼要的世界观,可以从他那里学到的还有很多很多。可是他死了——最无名目的死。第一,算不了为国捐躯。即使是“光荣殉国”,又怎样?他对于英国的殖民地政策没有多大同qíng,但也看得很随便,也许因为世界上的傻事不止那一件。每逢志愿兵cao演,他总是拖长了声音通知我们:“下礼拜一不能同你们见面了,孩子们,我要去练武功。”想不到“练武功”竟送了他的命——一个好先生,一个好人。人类的làng费……围城中种种设施之糟与乱,已经有好些人说在我头里了。政府的冷藏室里,冷气管失修,堆积如山的牛ròu,宁可眼看着它腐烂,不肯拿出来,做防御工作的人只分到米与huáng豆,没有油,没有燃料。各处的防空机关只忙着争柴争米,设法喂养手下的人员,哪儿有闲工夫去照料炸弹?接连两天我什么都没吃,飘飘然去上工。当然,像我这样不尽职的人,受点委曲也是该当的。在pào火下我看完了《官场现形记》。小时候看过而没能领略它的好处,一直想再看一遍,一面看,一面担心能够不能够容我看完。字印得极小,光线又不充足,但是,一个炸弹下来,还要眼睛做什么呢?——“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围城的十八天里,谁都有那种清晨四点钟的难挨的感觉——寒噤的黎明,什么都是模糊,瑟缩,靠不住。回不了家,等回去了,也许家已经不存在了。房子可以毁掉,钱转眼可以成废纸,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暮。像唐诗上的“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可是那到底不像这里的无牵无挂的虚空与绝望。人们受不了这个,急于攀住一点踏实的东西,因而结婚了。

    有一对男女到我们办公室里来向防空处长借汽车去领结婚证书。男的是医生,在平日也许并不是一个“善眉善眼”的人,但是他不时的望着他的新娘子,眼里只有近于悲哀的恋恋的神qíng。新娘是看护,矮小美丽、红颧骨,喜气洋洋,弄不到结婚礼服,只穿着一件淡绿绸夹袍,镶着墨绿花边。他们来了几次,一等等上几个钟头,默默对坐,对看,熬不住满脸的微笑,招得我们全笑了。实在应当谢谢他们给带来无端的快乐。

    到底仗打完了。乍一停,很有一点弄不惯,和平反而使人心乱,像喝醉酒似的。看见青天上的飞机,知道我们尽管仰着脸欣赏它而不至于有炸弹落在头上,单为这一点便觉得它很可爱,冬天的树,凄迷稀薄像淡huáng的云;自来水管子里流出来的清水,电灯光,街头的热闹,这些又是我们的了。第一,时间又是我们的了——白云,黑夜,一年四季——我们暂时可以活下去了,怎不叫人欢喜得发疯呢?就是因为这种特殊的战后jīng神状态,一九二○年在欧洲号称“发烧的一九二○年”。

    我记得香港陷落后我们怎样满街的找寻冰淇淋和嘴唇膏。我们撞进每一家吃食店去问可有冰淇淋。只有一家答应说明天下午或许有,于是我们第二天步行十来里路去践约,吃到一盘昂贵的冰淇淋,里面吱格吱格全是冰屑子。街上摆满了摊子,卖胭脂,西药、罐头牛羊ròu,抢来的西装,绒线衫,素丝窗帘,雕花玻璃器皿,整匹的呢绒。我们天天上城买东西,名为买,其实不过是看看而已。从那时候起我学会了怎样以买东西当作一件消遣。——无怪大多数的女人乐此不疲。

    香港重新发现了“吃”的喜悦。真奇怪,一件最自然,最基本的功能,突然得到过份的注意,在qíng感的光qiáng烈的照she下,竟变成了下流的,反常的。在战后的香港,街上每隔五步十步便蹲着个衣冠济楚的洋行职员模样的人,在小风炉上炸一种铁硬的小huáng饼。香港城不比上海有作为,新的投机事业发展得极慢。许久许久,街上的吃食仍旧为小huáng饼所垄断。渐渐有试验xing质的甜面包,三角饼,形迹可疑的椰子蛋糕。所有的学校教员,店伙,律师帮办,全都改行做了饼师。

    我们立在摊头上吃滚油煎的萝卜饼,尺来远脚底下就躺着穷人的青紫的尸首。上海的冬天也是那样的罢?可是至少不是那么尖锐肯定。香港没有上海有涵养。

    因为没有汽油,汽车行全改了吃食店,没有一家绸缎铺或药房不兼卖糕饼。香港从来没有这样馋嘴过。宿舍里的男女学生整天谈讲的无非是吃。

    在这狂欢的气氛里,唯有乔纳生孤单单站着,充满了鄙夷和愤恨。乔纳生也是个华侨同学,曾经加入志愿军上阵打过仗。他大衣里只穿着一件翻领衬衫,脸色苍白,一绺头发垂在眉间,有三分像诗人拜伦,就可惜是重伤风。乔纳生知道九龙作战的qíng形。他最气的便是他们派两个大学生出壕沟去把一个英国兵抬进来——“我们两条命不抵他们一条。招兵的时候他们答应特别优待,让我们归我们自己的教授管辖,答应了全不算话!”他投笔从戎之际大约以为战争是基督教青年会所组织的九龙远足旅行。

    休战后我们在“大学堂临时医院”做看护。除了由各大医院搬来的几个普通病人,其余大都是中流弹的苦力与被捕时受伤的乘火打劫者。有一个肺病患者比较有点钱,雇了另一个病人服侍他,派那人出去采办东西,穿着宽袍大袖的病院制服满街跑,院长认为太不成体统了,大发脾气,把二人都撵了出去。另有个病人将一卷绷带,几把手术刀叉,三条病院制服的裤子藏在褥单底下,被发觉了。

    难得有那么戏剧化的一刹那。病人的日子是修长得不耐烦的。上头派下来叫他们拣米,除去里面的沙石与稗子,因为实在没事做,他们似乎很喜欢这单调的工作。时间一长,跟自己的伤口也发生了感qíng。在医院里,各个不同的创伤就代表了他们整个的个xing。每天敷药换棉花的时候,我看见他们用温柔的眼光注视新生的鲜ròu,对之仿佛有一种创造xing的爱。

    他们住在男生宿舍的餐室里。从前那间房子充满了喧哗——留声机上唱着卡门麦兰达的巴西qíng歌,学生们动不动就摔碗骂厨子。现在这里躺着三十几个沉默,烦躁,有臭气的人,动不了腿,也动不了脑筋,因为没有思想的习惯。枕头不够用,将他们的chuáng推到柱子跟前,他们头抵在柱子上,颈项与身体成九十度角。就这样眼睁睁躺着,每天两顿红米饭,一顿gān,一顿稀。太阳照亮了玻璃门,玻璃上糊的防空纸条经过风chuī雨打,已经撕去了一大半了,斑驳的白迹子像巫魔的小纸人,尤其在晚上,深蓝的玻璃上现出奇形怪状的小白魍魉的剪影。

    我们倒也不怕上夜班,虽然时间特别长,有十小时。夜里没有什么事做。病人大小便,我们只消走出去叫一声打杂的:“二十三号要屎乒。(“乒”是广东话,英文Pan的音译)”或是“三十号要溺壶。”我们坐在屏风后面看书,还有宵夜吃,是特地给送来的牛奶面包。唯一的遗憾便是:病人的死亡,十有八九是在深夜。

    有一个人,尻骨生了奇臭的蚀烂症。痛苦到了极点,面部表qíng反倒近于狂喜……眼睛半睁半闭,嘴拉开了仿佛痒丝丝抓捞不着地微笑着。整夜他叫唤:“姑娘啊!姑娘啊!”悠长地,颤抖地,有腔有调。我不理。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没良心的看护。我恨这个人,因为他在那里受磨难,终于一房间的病人都醒过来了。他们看不过去,齐声大叫“姑娘”。我不得不走出来,yīn沉地站在他chuáng前,问道:“要什么?”他想了一想,呻吟道:“要水。”他只要人家给他点东西,不拘什么都行。我告诉他厨房里没有开水,又走开了。他叹口气,静了一会,又叫起来,叫不动了,还哼哼:“姑娘啊……姑娘啊……哎,姑娘啊……”

    三点钟,我的同伴正在打瞌盹,我去烧牛奶,老着脸抱着肥白的牛奶瓶穿过病房往厨下去。多数的病人全都醒了,眼睁睁望着牛奶瓶,那在他们眼中是比卷心百合花更为美丽的。

    香港从来未曾有过这样寒冷的冬天。我用肥皂去洗那没盖子的huáng铜锅,手疼得像刀割。锅上腻着油垢,工役们用它煨汤,病人用它洗脸。我把牛奶倒进去,铜锅坐在蓝色的煤气火焰中,象一尊铜佛坐在青莲花上,澄静,光丽。但是那拖长腔的“姑娘啊!姑娘啊!”追踪到厨房里来了。小小的厨房只点一只白蜡烛,我看守着将沸的牛奶,心里发慌,发怒,像被猎的shòu。

    这人死的那天我们大家都欢欣鼓舞。是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将他的后事jiāo给有经验的职业看护。自己缩到厨房里去。我的同伴用椰子油烘了一炉小面包,味道颇像中国酒酿饼。jī在叫,又是一个冻白的早晨。我们这些自私的人若无其事的活下去了。

    除了工作之外我们还念日文。派来的教师是一个年轻的俄国人,huáng头发剃得光光地。上课的时候他每每用日语问女学生的年纪。她一时答不上来,他便猜:“十八岁?十九岁?不会超过廿岁罢?你住在几楼?待会儿我可以来拜访么?”她正在盘算着如何托辞拒绝,他便笑了起来道:“不许说英文。你只会用日文说:‘请进来。请坐。请用点心。’你不会说‘滚出去!’”说完了笑话,他自己先把脸涨得通红。起初学生黑压压拥满一课堂,渐渐减少了。少得不成样,他终于赌气不来了,另换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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