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入王府,端方本显然认为太优遇了,改为代找了个小差使:"越日送入銮仪卫充云麾使,迄潦倒以终云。"云麾使如果执云帚──也就是拂尘;省亲时仪仗中"又有值(执)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扫尘等类,一队队过完"──比扛旗伞轻便。后妃用太监,銮仪卫想必另在满人中挑选。
南京刻本末尾著书人根据宝玉口述,写成此书,这著书经过与楔子冲突,也与卷首作者自述冲突,显出另手。但是重逢北静王是否第一个早本原有的?
今本第十四、十五、十六回、第二十四、第七十一回都有北静王。秦可卿出殡途中,北静王初次出场。"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书中才有秦氏。第一个早本还没有写秦氏丧事的第十四、十五回。
第二次提起北静王,是第十六回林如海死后黛玉从扬州回来,宝玉将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转赠黛玉,被拒绝了。早本黛玉初来时已经父母双亡,后改丧母后寄居外家多年,方才丧父(见"二详")。因此初名"石头记"时没有林如海病重,黛玉回扬州的事,当然也没有自扬州回京,与宝玉那一小场戏。
第二十四回主要是介绍贾芸,一七六○本新添的人物。贾芸初见红玉一场,又介绍红玉,早本旧有的人物。通回都是新材料,只把早本宝玉初见红玉一场用了进去,加上两句提起贾芸的对白。宝玉红玉一节这样开始:
这日晚上从北静王府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袭人因被薛宝钗烦了去打结子,秋纹碧痕两个去催(炊)水,檀云(全抄本作"晴雯")又因他母的生日,接了回去,麝月又现在家中养病。虽还有几个作粗活听唤的丫头,估量着叫不着他们,都出去寻伙觅伴的顽去了。
写此节时,晴雯的故事还与金钏儿的故事相仿佛。书名"红楼梦"期之前有个时期,添写金钏儿这人物,晴雯改为孤儿,因将此处的晴雯改为檀云(见"三详")。所以加金钏儿时改写过此节,一七六○本将此节收入全新的第二十四回,又改写过一次。两次中有一次顺便一提北静王,免得冷落了这后添的人物。原先宝玉也许是从亲戚家回来。
前面说过,加了贾赦邢夫人迎chūn后,才写第七十一回。回内贾母做寿,贺客有北静王与北静王妃。
有北静王的五回都是后添的。第一个早本没有北静王,因此结尾也不会有宝玉重逢北静王。那是南京刻本代加的好下场。
南京刻本前文应有北静王,否则无法写重逢北静王。因此南京刻本前部是今本。它也是根据第一个早本续书,而不是通部补撰传闻中的早本。
关于此本的记录,叙事层次不清,说到续娶湘云,下接"宝玉曾落魄为看街人"。如果是看街巧遇北静王,因祸得福后才续弦,那在湘云这方面就毫无qíng义可言了。但是宝玉在王府认识了著书人,想必就是同住宾馆时自述身世──包括续娶湘云的事。所以是先续弦后落魄。这也就是第一个早本的结局:宝钗产后病故,续娶湘云,后贫苦。后人复述,偏重续书杜撰的遇贵人一节,因为故事xing较qiáng,便于记忆,而原本后部是毫无变故的下坡路,没有获罪,更没有抄家──并不是略去不提。
端方本这一部份用第一个早本,只到"年长"时穷得过活不了,续娶湘云为止,而南京刻本一直到末了晚年流落,不过把街卒木棚中过宿加油加酱说成看街。端方本续书人手中未见得有第一个早本,大概就是参用南京刻本改写程本。
端方本改看街兵为拨什库,而看街又来自宿街口木棚中,可见原本内并没做任何工作,也没找过事。但是原本宝玉搞到过不了日子的时候,已经年纪不轻了,所以端方本此处cha入找事一节,就用超龄作为不合格的理由。
湘云不识当票(第五十七回),可见社会上的事一无所知。她与宝玉一样任xing,而比宝玉天真,所以是跟她在一起才终于落到绝境中。湘云jīng于女红,但是即使领些针线来做,也需要世故些,上门走动,会趋奉逢迎。
第一回"好了歌"有:"金满箱,银满箱,展(转)眼乞丐人皆谤。"甲戌本夹批:"甄玉贾玉一gān人。"并没有说湘云做乞丐。讲宝玉也着重在"谤"字上,可能仅只是说一成了穷光蛋,人人都骂不上进。当然,这一系列批语已经不是批第一个早本了。稍前有这两句歌词:"说什么粉正浓,脂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甲戌本夹批:"宝钗湘云一gān人。"作批的时候宝钗早卒,已经改去。
但是第一个早本内宝玉湘云再婚这样迟,然后白头偕老,纵使流落,显然并未失散了再重逢。"旧本"之二写湘云为丐,无非是为了使她能在风雪之夜与敲更的宝玉重逢。
因此湘云为丐与宝玉打更一样,都不是原有的。他们俩生活在社会体系外,略似现代西方的嬉痞──近来大都译为"嬉皮",不免使人联想到"嬉皮笑脸",其实他们并不──但是嬉痞是寄生在富裕宽容的社会上──对年轻人尤其宽容,老了也还混不下去。宝玉湘云晚景之惨,可想而知。
庚、戚本第二十二回有两则极长的批注,批宝玉续庄子的事。第二段如下:
黛玉一生是聪明所。……阿凤是机心所。宝钗是博知所。湘云是自爱所。袭人是好胜所。皆不能跳出庄叟言外,悲亦甚矣。
黛玉太聪明了,过于敏感,自己伤身体。宝钗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娶了个Mrs.Knowll,不免影响夫妇感qíng。"湘云是自爱所",只能是指第一个早本内,再醮宝玉前,其实她并不是没有出路,可以不必去跟宝玉受苦,不过她是有所不为。
"阿凤是机心所",可见第一个早本已有凤姐,此回要角之一,更可以确定第二十二回来自最初的早本。
第三十一回袭人吐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袭人是好胜所",是说贾家败落后,她恨宝玉不争气,以至于琵琶别抱。这条批是批第一个早本,当时已有袭人别嫁的qíng节,这也是一个旁证。第三十二回隐约提起的湘云袭人十年前西边暖阁夜话,同嫁一个丈夫的愿望,预言不幸言中而又不中。袭人另外嫁人,总是年轻的时候,与湘云一去一来,相隔多年,根本没有共处过。
书中用古代地名,讳言京城是北京,早本尤其严格。北京分里城外城。端方本内蒋玉菡的当铺开在外城,又是端方本特有的笔触,与此书的态度相悖。
第一个早本内袭人并没有与蒋玉菡一同奉养宝玉夫妇,因为与宝玉湘云的下场不合。袭人嫁的是否蒋玉菡,嫁后是否故事还发展下去,不得而知。蒋玉菡嫌宝玉屡次来借钱,要叫铺兵驱逐,"为袭人所斥而罢",大概是端方本编出来骂宝玉的。南京刻本就没有──复述者该不会遗漏这样触目的qíng节。
端方本续书人鄙视宝玉,想必是因为第一个早本对宝玉的qiáng烈的自贬。
此本还没有卷首作者自述一节,但是那段自述也写得极早。在这阶段,此书自承是自传──当然是与脂砚揉合的自画像。第一个早本的"老来贫"结局却完全出于想像。作者这时候还年轻,但是也许感到来日茫茫的恐怖。有些自传xing的资料此本毫不掩饰,用了进去,如曹寅之女平郡王福晋,在书中也是王妃。但是避讳的要点完全隐去,非但不写抄家,甚至避免写获罪。第一个早本离抄家最远,这一点非常值得注意。
第二十一回有:"谁知四儿是个聪敏乖巧不过的丫头。"庚、戚本句下批注:"又是一个有害无益者。作者一生为此所,批者一生亦为此所,于开卷凡见如此人,世人故为喜,余犯(反)抱恨。盖四字人甚矣。被者深感此批。"末句是作者批这条批。
这位批者的口气与作者十分亲密而地位较高,是否脂砚虽然无法断定,至少我们确实知道作者自承"聪明反被聪明误"。
前引第二十二回批宝玉续庄子,批第一个早本的一条批注:"黛玉一生是聪明所。……阿凤是机心所。宝钗是博知所"等等。黛玉太聪明了,所以过分敏感,影响健康。宝玉对于他倾慕的这些人也非常敏感脆弱。第七十回"宝玉因冷遁了柳湘莲,剑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不了又一重,弄的qíng色若痴,言语常乱,似染怔忡之症。"戚本作"冷淡了柳湘莲"。
第六十七回有甲乙丙丁四种,戚本此回是第六十七回乙(见"四详"),有许多异文,如薛蟠听说柳湘莲跟着跛足道士走了,向西北大哭了一场,可见上一回内柳湘莲是向西北方去的。那是第六十六回乙,与今本不同。还有第六十六回甲,因为甄士隐的"好了歌""保不定日后作qiáng梁"句旁,甲戌本批"柳湘莲一gān人",显然"风月宝鉴"初收入此书时,柳湘莲没削发出家,只悄然离京,后回再出现,已经落糙为盗。
戚本第七十回"宝玉因冷淡了柳湘莲"这句是指第六十六回柳湘莲打听尤三姐品行如何,与宝玉谈话间有点轻微的不愉快,虽然柳湘莲立刻道歉,此后没见面。这该是第六十六回甲,回末尤三姐自刎后,柳湘莲离开小花枝巷,没往下写他去何处。直到第七十回,宝玉还不知道他已经出京,只知道尤三姐自杀了,而他自己与湘莲之间有那么点芥蒂,也是他耿耿于心的许多心事之一。此后改写第六十六、六十七回甲,落糙改出家,就把"冷淡"改为"冷遁"。回目是"冷二郎一冷入空门","冷二郎遁入空门"浓缩为"冷遁",这名词生硬异常,如果不是与"冷淡"谐音,不会想起"冷遁"二字。
宝玉思慕太多,而又富于同qíng心与想像力,以致人我不分,念念不忘,当然无法专心工作,穷了之后成为无业游民。在第一个早本内,此书是个xing格的悲剧,主要人物都是自误。
52书库推荐浏览: 张爱玲
红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