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是不在乎了,一面看戏,随手拉拉侄女儿的辫子。
大奶奶的女儿跟前面的一个女孩子说话,两只肘弯支在前排椅背上。嗳哟,小姐怎么掉了这些头发?从前你辫子一大把。一定是姑娘想婆家了。
那女孩子红着脸把辫子抢了回去。"二婶就是这样。"真的,等我跟大太太说,叫王家快点来娶吧。
她们妯娌都晋了一级,称太太了。不跟二婶说话了。你倒好,还留着头发。是王家不叫剪吧?我们大太太自己都剪了。剪了省事。
大奶奶的女儿已经站起来,搬到前排去了。你也真是——你当她生气了,小姐心里感激我呢。定了亲还不早点过门,猫儿叫瘦,鱼儿挂臭。
卜二奶奶一面笑一面骂:"你真是——!你现在是倚老卖老了。"老要风流少要稳嘛。她哥哥要出洋了?现在都想出洋。我们玉熹我倒不是舍不得他,不犯着叫他充军。现在这时世,你就是中了洋状元回来,还不是坐在家里?不像人家有阔老子的又不同。""阔"字是他们这些人家通用的代名词,因为忌讳说做官,轻描淡写说某某人"阔了"。大爷新近出山,也有人说落水。北边亲戚与北洋政府近水楼台,已经有两个不甘寂寞的,姚家还是他第一个。你们玉熹你哪舍得?向来胆子小,当着大奶奶,三奶奶,偶尔说声"那天跟你们二太太打牌",都心虚,像犯了法似的,怕人家当作又跟她搬是非了。看见大太太没有?坐在那边。大爷来了没有?不晓得,大概还没来吧?看粉艳霞。"
那女戏子正从楼下前排走过,后面跟着一群捧场的。她回过头来向观众里的熟人点头,台前一排电灯泡正照着她一张银色的圆脸,朱红的嘴唇。下了装,穿着件男人的袍子,歪戴着一顶格子呢鸭舌帽,后面拖着根大辫子。这就是刚才那个?打着大辫子,倒像我们年轻的时候的男人。后头跟着的是他家五少爷?"嗳,说是老五跟今天的戏提调吵架,非要把她的戏挪后。不怪他们说是儿子们一定要唱这台戏。请了这些大角儿来捧她。从前是小旦,现在是女戏子,都喜欢打扮得不男不女的。"
她看见她儿子在楼下。从远处忽然看见朝夕相对的人,总有一种突兀感,仿佛比例不对。其实玉熹长得不错,不过个子小些,白净的小长脸,鼓鼻梁,架着副金丝眼镜,穿着马褂,在一排座位前面挤过去,不住地点头行礼,像个老头子一颗头颤动个不停。他那些堂兄弟们顶坏,老是笑他。到了他们这一代,大家都一身西装,一口京片子夹着英文,也会说两句上海话,只有他们二房保守xing,还是一口家乡的侉话。
亲戚们背后也说他们一家都是高个子,怎么独有他这样瘦小,都怪她的菜太咸。因为省俭,就连老太太在世的时候,要在月费里省下钱来买鸦片烟,所以母子俩老是吃腌菜咸菜咸鱼,孩子长大了,又有哮喘病,是吃得太咸,"吼"住了。她听了气死了,哮喘病是从小就有,遗传的。他爹从前个子多小,连他们老太太也矮。不过大家从来不想到二爷,也是他们家向来忌讳,亲戚们被训练到一个地步,都忘了他。我们玉熹。噢……嗳。大人了。咸菜吃的?都二十了,还是像小孩子,怕人。所以他们说的那些实在可笑。说什么?笑死人了,说你们玉熹请吃花酒。我们玉熹?你没看见他见了女人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所以好笑。你在哪儿听见的?是谁在那儿说——看我这记xing!——说是有人碰见了三爷——望着她,但是她知道人家特别注意她脸上的表qíng有没有变化。大家都晓得他们闹翻了,她打过他嘴巴子。据说是为借钱。就是借钱,这事qíng也奇怪,外头话多得很。要说真有什么,那她也不敢,三爷也还不至于这样穷极无聊,自己的嫂,而且望四十的人了——说是三爷拉他去吃饭,说玉熹第一次请客,认识的人少,台面坐不满。他没去。这话更奇怪了。我们跟三爷这些年都没来往。我也听着不像。怎样想起来的,借着个小孩子的名字招摇。
卜二奶奶笑:"你们三爷的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没多少时候前头吧?这些话我向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是这话实在好笑,所以还记得。"第一他从来不一个人出去。其实男孩子出去历练历练也好。跟着他三叔学——好了!至少有个老手在旁边,不会上当。
这句笑话直戳到她心里像把刀。"我就是奇怪这话不知道哪儿来的。"你可不要认真,不然倒是我多嘴了。三爷现在怎么样?不晓得,没听见说。三太太今天来了没有?没看见。三太太现在可怜了。她还好,她搬了家你去过没有?去打牌的。房子小,不过她一个人也要不了多少地方。三爷从来不来?不来也好,不是我说。这些年的夫妻,就这样算了?为了他在老太太跟前受了多少气。你们三太太贤惠嘛。就是太贤惠了,连我在旁边都看不过去。
话说到这里又上了轨道,就跟她们从前每次见面说的一样。在这里停下来可以不着痕迹,于是两人都别过头去看戏。
她第一先找玉熹。刚才他坐的地方不看见他。她在人堆里到处找都不看见,心慌意乱,忽然仿佛不认识他了。现在想起来,他这一向常到陈家去听讲经,陈老太爷是个有名的居士,从前做过总督,现在半身不遂,办了个佛学研究会,印些书,玉熹有时候带两本回来。老太爷吃烟的人起得晚,要闹到半夜。怪不得……
三爷也不在楼下。不看见他。这两年亲戚知道他们吵翻了,总留神不让他们在一间房里。想必玉熹是在男客中间碰见了他,给他带了出去,也像今天一样,去了又回来,也没人知道。她就是最气这一点,他们两个人串通了,灭掉她,他要是自己来找她,虽然见不到她,到底不同。他这也是报仇,拖她儿子落水。上次她也是自己不好,不该当着人打他。当然传出去了叫人说话。幸而现在大家住开了,也管不了这许多。大房有钱,对二房三房躲还来不及。现在大爷出来做官,又叫人批评,更不肯多管闲事。这到底不像南京老四房的二爷,跟寡妇嫂子好,用她的钱在外头嫖。本来没分家,跟他太太住在一起,也不瞒人。大家提起来除了不齿,还有一种yīn森的恐怖感。她事实是一年到头一个人坐在家里,佣人是监守人也是见证人。外头讲了一阵子也就冷了下来。她又没有别人。不然要叫他抓住把柄,真可以像他临走恫吓的,名正言顺来赶她出去。就怕他有一天真落到穷途末路,抽上白面,会上门来要钱,不让他进来就在门口骂,什么话都说得出,晚上就在弄堂里过夜,一闹闹上好几天。他们姚家亲戚里也有这样的一个。
她听见说三爷的两个姨奶奶打发了一个,又有了个新的,住在麦德赫司脱路。这一个有钱。三爷用她的钱?那就不晓得了——他们的事……这些堂子里的人,肯出一半开销就算不得了了。长得怎么样?说是没什么好。年纪有多大?大概不小了,嫁了人好几次又出来。他们说会玩的人喜欢老的。
到底给他找到了个有钱的。也不见得完全是为了钱。虽然被人家说得这样老丑,到他们小公馆去过的都是男人,这些人向来不肯夸赞别人的姨奶奶,怕人家以为自己看上了她。
她相信他对这女人多少有些真心。仿佛替她证明了一件什么事,自己心里倒好受了些。
但是这些堂子里的人多厉害,尤其是久历风尘的,更是秋后的蚊子,又老又辣,手里的钱一定扣得紧。那他还是要到别处想办法,何况另外还有个小公馆。三奶奶那里他是早已绝迹不去了,自从躲债,索xing躲得面都不见。亲戚们现在也很少看见他。她可以想象他一条条路都断了,又会想到她,也就像她老是又想到他,没有脑子,也没有感qíng,冷冷地一趟趟回去。这时候就又觉得那冰凉的死尸似的重量蠕蠕爬上身来,jiāo缠着把她也拖着走,那么长,永远没有完,两条大蛇有意无意把彼此绞死了。
他有没有跟玉熹讲她?该不至于,既然这些年都没有告诉人——那是从前,现在老了,又潦倒,难保不抬出来chuī两句。正在拉拢玉熹,总不能开口侮rǔ人家母亲?也难说,在堂子里什么话不能讲?留他多坐一会,"怕什么,她又是个正经人。"她这一向并没有觉得玉熹对她有点两样,难道他这样深沉?他这一点像他爸爸,够yīn的。她为什么上吊,二爷到底猜到了多少,她一直都不知道。呃
那年在庙里做yīn寿那天又回来了,她一个人在热闹场中心乱如麻,举目无亲,连根铲,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他哪里来的钱?没学会借债,写"待母天年"的字据?不过她不是从前老太太的年纪,家里也不是从前那样出名的有钱。偷了什么东西没有?她今天出门以前开首饰箱,没看见缺什么。
可会是房地契?呃
她不能早走。有些男客向来不多坐,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吃烟的人,要回去过瘾。那是男人。她也不愿意给卜二奶奶看见她匆匆忙忙赶回去。今天开饭特别晚,好容易吃完了,又看戏。她这次坐得离卜二奶奶远,坐了一会就去找女主人告辞。跟来的女佣下楼去找少爷,去了半天,回来说宅里的男佣找不到他,问人都说没看见。我们回去了,不等他了。
楼下已经给雇了huáng包车。这两年汽车多了,包车不时行了,她反正难得出去,也用不着。而且包车夫最坏,顶会教坏少爷们。前两年玉熹出去总派个人跟着,不过现在的少爷们都是一个人出去,他也有这样大了,不能不顾他的面子,就有今天的事。
她一到家马上开柜子拿出个红木匣子,在灯下查点房地契,又都锁了起来。古董字画银器都装箱堆在三层楼上,这时候晚了,不便开箱子,要是他刚巧回来看见了,反而露了眼,生了心。而且她看也没有用,应当叫古董商来,对着单子查,万一换了假的。这些本事不怕他不懂,有人教。
她把佣人一个个叫上来问,都说不知道,这些人还不都是这样,不但怕事,等到事qíng过去了,他们自己人还是母子,反正佣人倒霉。而且这些年跟着她冷冷清清的,家里东西都不添一件,佣人也都无jīng打采的,虽然不敢对她yīn阳怪气,谁肯多句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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