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女_张爱玲【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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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娣吃吃笑着。"你等哪天外国人在花园里走,你穿着这双鞋出去。他要是笑,一定就是马蹄。"

    她们俩妯娌自己一天到晚开玩笑,她说句笑话她们就脸上很僵,仿佛她说的有点不上品。她懒得剥杏仁了,剥得指甲底下隐隐的酸胀。她故意触犯天条,在泡杏仁的水里洗洗手,站起来望着窗外。这房子是个走马楼,围着个小天井,楼窗里望下去暗沉沉的,就光是青石板砌的地。可是刚巧被她看见一辆包车从走廊里拉进来,停在院子里。咦,看谁来了!剃了月亮门,青头皮也还露出个花尖。"我当三爷还没起来呢,这时候刚回来。"啊?你看三奶奶多贤惠,护着三爷。谁护着他?我怎么晓得他出去了没有,我一直跟你们在一起。好了好了,

    三爷下了车走进廊上一个房门。包车座位背后cha着根jī毛掸帚,染成鲜艳的粉红与碧绿,车夫拿下来,得意扬扬掸着锃亮的新包车,上下四只水月电灯。三爷晚上出去喜欢从头到脚照得清清楚楚,像堂子里人出堂差一样。是要告诉三爷,他少奶奶多贤惠,他这样没良心,无日无夜往外跑,大爷还不也是这样,可不是,我们都羡慕你呵,二嫂,

    银娣早已又别过身去向着窗外。包车夫坐在踏板上吸旱烟,拉拉白洋布袜子。这样子像是还要出去,到帐房去这半天不出来,

    她的两个妯娌继续谈论过年做的衣服。为什么到帐房去这半天,她们有什么不知道?过年谁都要用钱。

    一个男仆托着一只大木盆盛着饭菜,穿过院子送进帐房。这时候才吃饭?两个人吃。

    然后又打洗脸水来。另一个人送梳头盒子进去。他还不如搬进去跟帐房住还省事些,

    三奶奶的陪房李妈进来说:"小姐,姑爷要皮袍子。"她每次叫"小姐",就提醒银娣她自己没有带陪房的女佣来。

    三奶奶伸手解肋下钮扣上系的一串钥匙。"上来了?"在底下。叫程贵上来说。

    主仆俩都鬼鬼祟祟的,低声咕哝着。三奶奶不要给他,三奶奶不在乎嘛,要我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嗳,我这回就是要打个抱不平,我实在看不过去,他欺负你们小姐,叫他自己来拿。"

    李妈笑着站在那里不动。三奶奶也笑,在一串钥匙上找她要的那支。三奶奶不要给他。你为什么那么怕他?谁怕他?我qíng愿他出去,清静点,不像你跟二爷恩爱夫妻,一刻都离不开。我们!像我们好了!你们才是恩爱夫妻。我是不跟他吵架,嗳,总是怪女人,

    三奶奶听这口气,一定会有人去告诉老太太。她叹了口气。"咳!所以你晓得我的难处。"李妈,去告诉三爷老太太问起他好几次,不得了。"

    三奶奶先还不开口。李妈望着她,她终于用下颏略指了指门口:"就说老太太找他。"

    李妈这才去了。

第五章

    帐房里黑dòngdòng的,旧藤椅子都染成了油腻的深huáng色,扶手上有个圆dòng嵌着茶杯,男佣提着黑壳大水壶进来冲茶。三爷占着张躺椅,却欠身向前,两肘搁在膝盖上,挽着手,一副诚恳的神气,半真半假望着帐房微笑。好了好了,老朱先生,不要跟我为难了。

    他袍子上穿着梅花鹿皮面小背心,黑缎阔滚,一排横钮。

    扣着金核桃钮子。现在年轻人兴"满天星",月亮门上打着短刘海,只有一寸来长,直戳出来,正面只看见许多小点,不看见一缕缕头发,所以叫满天星。他就连这样打扮都不难看,头剃得半秃,剃出的高额角上再加这么一排刺。只要时行,总不至于不顺眼,时装这东西就是这样。

    老朱先生直摇头,在藤椅上撅断一小片藤子剔牙齿。"三爷这不是要我的好看?老太太说了,不先请过示谁也不许支。"你帮帮忙,帮帮忙,这回无论如何,下不为例。三爷,要是由我倒好了。你不会摊在别的项下,还用得着我教你?天地良心,我为了三爷担了不少风险了,这回是实在没法子腾挪。那你替我别处想想办法。你自己是个阔人。

    那老头子发急起来。"三爷这话哪儿来的?我一个穷光蛋,在你们家三十年,我哪来的钱?"谁知道你,也许你这些年不在家,你老婆替你赚钱。这三爷就是这样!反正谁不知道你有钱,不用赖。我积下两个棺材本,还不够三爷填牙fèng的。不管怎么样,你今天非得替我想办法。拜托拜托。只好还是去找那老西,得出这些钱吧?"好,你马上就去。这些人都是山西的回回,这些老西真难说话。你今天找着他,就没的可说,他非要他的三分头。"不管他怎么,要是今天拿不到钱我不要他的。三爷总是火烧眉毛一样。快去。我在你这儿打个盹,昨天打了一晚上麻将。你不上楼去一趟?刚才说老太太找你。就说我已经走了。给老太太一捉到,今天出去不成了。

    但是他随即明白过来,他在这里不便,老朱先生没法开箱子,拿存折到钱庄去支钱。当然并没有什么山西回回,假托另一个人,讲条件比较便当,讨债也比较容易。他年纪虽然轻,借钱是老手了。好好,我上去看看。你去你的,快点。

    他上楼来,三个女人在外间坐着剥杏仁。他咕噜了一声"大嫂二嫂",拖着张椅子转了个向,把袍子后身下摆一甩甩起来,骑着张椅子坐下来,立刻抓着杏仁一颗颗往嘴里丢。你看他,是谁假传圣旨?老太太不在睡中觉?就快醒了,三爷,你写给我的洋字到底是什么字?什么字?还要装佯,你骂人,给人家鞋上写着马蹄,

    他忍不住噗哧一笑,她就骂:缺德!好好糟踏人家一双鞋子。可不是,幸亏没穿出去,叫人看见笑死了。去换鞋去了,穿在脚上?还笑!嗳,我的皮袍子呢?你先不要发脾气,件衣裳又出去。"天冷了不换衣裳?我冻死了二嫂不心疼?

    她笑着把三奶奶一推。"要我心疼?心疼的在这儿。"除非你跟二爷是这样。我可没替二爷扯谎,替他担心事背着罪名。三爷你都不知道你少奶奶多贤惠。

    三奶奶把那碗杏仁挪到他够不着的地方。"好了,留点给老太太舂杏仁茶。"这东西有什么好吃,淡里呱叽的,三奶奶也不管管他!"她管没用,要二嫂管才服。三奶奶你听听!拨弄着三奶奶钮扣上挂着的金三事儿,揣着捏着她纤瘦的肩膀,恨不得把她捏扁了。

    三奶奶受不了,站起来抽出肋下的手绢子擦擦手,也不望着三爷,说:"要开箱子趁老太太没起来。要什么皮袍子自己去拣。"她走了。叫你去呢。

    他不作声,伸手把水仙花梗子上的红纸圈移上移下,眼睛像水仙花盆里的圆石头,紫黑的,有螺旋形的花纹,浸在水里,上面有点浮光。咦,我的指甲套呢?都是你打人打掉了。快拿来。咦,奇怪,怎么见得是我拿的?快拿来还我。不还我真打了。还要打人?你还不还?二嫂唱个歌就还你。我哪会唱什么歌?我听见你唱的。不要瞎说。那天在阳台上一个人呱呱唧唧的不是你?

    她红了脸。"没有的事。"快唱。是真不会。真的。唱,唱,脸从底下望上去更俊秀了。站得近是让她好低低地唱,不怕人听见。他的袍子下摆拂在她脚面上,太甜蜜了,在她仿佛有半天工夫。这间房在他们四周站着,太阳刚照到冰纹花瓶里cha着的一只jī毛帚,只照亮了一撮柔软的棕色的毛。一盆玉兰花种在huáng白色玉盆里,暗绿玉璞雕的兰叶在阳光中现出一层灰尘,中间一道折纹,肥阔的叶子托着一片灰白。一只景泰蓝时钟坐在玻璃罩子里滴嗒。单独相处的一刹那去得太快,太难得了,越危险,越使人陶醉。他也醉了,她可以觉得。你看,我拣来的,还不错?是扑上去抢,一定会给他搂住了。她斜瞪了他一眼,在水碗里浸了浸手,把两寸多长凤仙花染红的指甲向他一弹,溅他一脸水。

    她看见他一躲,同时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大奶奶进来,他已经坐下了。她飞红了脸,幸亏胭脂搽得多,也许看不出。老太太还没起来?仿佛听见咳嗽,了把杏仁。嗳——

    他丢回碗里去,向老太太房里一钻,大红呢门帘在他背后飞出去老远。

    大奶奶把杏仁缓缓倒到石臼里,用一只手挡着。"这是什么?咦?"她笑了。"这副药好贵重,有这么些个金子。"嗳,是我的,看看还有没有,这回我留着。

    银娣把那小金管子抖了抖,用手绢子擦gān了。本来她还怕他拿去不好好收着,让别人看见了,上面的花纹认得出是她的。还了给她,她倒又若有所失。就像是一笔勾销,今天下午这一切都不算,不过是胡闹,在这里等得无聊,等不及回去找他堂子里的相好。大奶奶可不会忘记。她到底看见了多少?

    她后来听见说不让三爷出去,才心平了些。有男客来吃饭,要他在家里陪客。是老太爷从前的门生,有两个年纪非常大,还要见师母磕头,老太太没有下去。这是三爷最头痛的那种应酬,可是她在房里吃饭,听见楼下有胡琴声,在唱京戏。家里请客不能叫堂差,一问佣人,说是叫了几个小旦来陪酒,倒也还不寂寞。

    她两只手抄在衣襟下坐着。房里没有生火。哮喘病最怕冷,不过老太太更怕火气,认为全宅只有她年纪够大,不会上火,所以只有老太太房有个炭盆。房间大,屋项又高,只有正中一盏huáng暗的电灯远远照上来,房间整个像只酱huáng大水缸,装满了许久没换的冷水。动作像在水底一样费力,而且方向不一定由自己作主。钟声滴嗒,是个漏水的龙头,一点一滴加进去,积水更深。刚吃完饭,她冻得脸上升火,热乎乎的,仿佛冰天雪地中就只有这点暖气、活气,自己觉得可亲。

    二爷袖着手横躺在chuáng上,对着烟盘子。他抽鸦片是因为哮喘,老太太禁烟,只好偷偷地抽,其实老太太也知道。结婚以后不免又多抽两筒,希望jīng力旺盛些。他一双布鞋底雪白,在huáng昏的灯下白得触目。从来不下地,所以鞋底永远簇新。今天笑死了,三爷一夜没回来,二奶奶说还没起来——喳讲给他听。"回来就往那房里一钻,一坐几个钟头,一块吃饭,还不是为了筹钱?说是连大爷都过不了年。老太太相信大爷,其实弟兄俩还不都是一样?照这样下去,我们将来靠什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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