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_张爱玲【完结】(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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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钧和叔惠一路谈谈说说,不觉已经到家了。他们打算明天一早起来去逛牛首山,所以一到家就回房睡觉,沈太太又打发人送了两碗馄饨来,叔惠笑道:"才吃了晚饭没有一会儿,哪儿吃得下?"世钧叫女佣送一碗到他嫂嫂房里去,他自己便把另一碗拿去问他母亲吃不吃。他母亲高兴极了,觉得儿子真孝顺。儿子一孝顺,做母亲的便得寸进尺起来,乘机说道:"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世钧不觉又皱起眉头,心里想一定是与翠芝有关的。但是并不是。

    沈太太深恐说错了话激怒了他,所以预先打好了腹稿,字斟句酌地道:"你难得回来一趟,不是我一看见你就要说你──我觉得你今天那两句话说得太莽撞了,你嫂嫂非常生气──看得出来的。"世钧道:"我又不是说她,谁叫她自己多心呢?"沈太太叹道:"说你你又要不高兴。你对我发脾气不要紧,别人面前要留神些。这么大的人了,你哥哥从前在你这个年纪早已有了少奶奶,连孩子都有了!"

    说到这里,世钧早已料到下文了──迟早还是要提到翠芝的。他笑道:"妈又要来了!我去睡觉了,明天还得早起呢。"沈太太笑道:"我知道你最怕听这些话。我也并不是要你马上结婚,不过……你也可以朝这上面想想了。碰见合适的人,不妨jiāojiāo朋友。譬如像翠芝那样,跟你从小在一起玩惯了的──"世钧不得不打断她的话道:"妈,石翠芝我实在跟她脾气不合适。我现在是不想结婚,就使有这个意思,也不想跟她结婚。"这一次他下了决心,把话说得再明白也没有了。他母亲受了这样一个打击,倒还镇静,笑道:"我也不一定是说她。反正跟她差不多的就行了!"

    经过这一番话,世钧倒觉得很痛快。关于翠芝,他终于阐明了自己的态度,并且也得到了母亲的谅解,以后决不会再有什么麻烦了。

    他们本来预备第二天一早去游山,不料那雨下了一宿也没停,没法出去,正觉得焦躁,方家派了一个听差来说:"请二少爷同那位许少爷今天一定来,晚点就晚点。请沈太太同我们姑奶奶也来打牌。"沈太太便和世钧说:"这下雨天,我是不想出去了,你们去吧。"世钧道:"我也不想去,我已经回了他们了。"沈太太道:"你就去一趟吧,一鹏不还是你的老同学么,他跟许少爷也认识的吧?"世钧道:"叔惠跟他谈不来的。"沈太太低声道:"我想你就去一趟,敷衍敷衍你嫂嫂的面子也得。"说着,又向大少奶奶房那边指了一指,悄悄说道:"还在那儿生气呢,早起说不舒服,没起来。今天她娘家请客,我们一个也不去,好象不大好。"世钧道:"好好好好,我去跟叔惠说。"

    本来他不愿意去的原因,也是因为他们把他和翠芝请在一起,但是昨天亲耳听见翠芝说不去,那么他就去一趟也没什么关系。他却没想到翠芝也是这样想着,因为昨天听见他斩钉截铁的说不去,以为他总不会去了,今天上午爱咪又打电话到石家,一定磨着她要她去吃饭,所以结果翠芝也去了。世钧来到那里,翠芝倒已经在那儿了,两人见面都是一怔,觉得好象是个做成的圈套。世钧是和叔惠一同来的,今天方家的客人相当多,已经有三桌麻将在那里打着。他们这几个年轻人都不会打麻将,爱咪便和世钧说:"你们在这儿看着他们打牌也没什么意思,请你们看电影吧。我这儿走不开,你替我做主人,陪翠妹妹去。"翠芝皱着眉向爱咪说道:"你不用招待我,我就在这儿待着挺好的,我不想看电影。"爱咪也不睬她,自顾自忙着打听哪一家电影院是新换的片子,又道:"去看一场回来吃饭正好。"世钧只得笑道:"叔惠也一块儿去!"爱咪便也笑道:"对了,许先生也一块儿去。"叔惠不免踌躇了一下,他也知道在爱咪的眼光中他是一个多余的人,因此就笑着向世钧说:"还是你陪着石小姐去吧,这两张片子我都看过了。"世钧道:"别瞎说了,你几时看过的?一块儿去一块儿去!"于是爱咪吩咐仆人给他们雇车,翠芝虽然仍旧抗议着,也不生效力,终于一同去了。

    翠芝今天装束得十分艳丽,乌绒阔滚的豆绿软缎长旗袍,直垂到脚面上。他们买的是楼厅的票,翠芝在上楼的时候一个不留神,高跟鞋踏在旗袍角上,差点没摔跤,幸而世钧搀了她一把,笑道:"怎么了,没摔着吧?"翠芝道:"没什么。──嗳呀,该死,我这鞋跟断了!"她鞋上的高跟别断了一只,变成一脚高一脚低。世钧道:"能走么?"翠芝道:"行,行。"她当着叔惠,很不愿意让世钧搀着她,所以宁可一跷一拐的一个人走在前面,很快的走进剧场。好在这时候电影已经开映了,里面一片漆黑,也不怕人看见。

    这张影片是个轰动一时的名片,世钧在上海错过了没看到,没想到在南京倒又赶上了。他们坐定下来,银幕上的演员表刚刚映完,世钧便向叔惠低声笑道:"还好,我们来得还不算晚。"他是坐在叔惠和翠芝中间,翠芝一面看着戏,不由得心中焦灼,便悄悄的和世钧说道:"真糟极了,等会儿出去怎么办呢?只好劳你驾给我跑一趟吧,到我家去给我拿双鞋来。"世钧顿了一顿,道:"要不,等一会你勉qiáng走到门口,我去叫部汽车来。上了车到了家就好办了。"翠芝道:"不行哪,这样一脚高一脚低怎么走,给人看见还当我是瘸子呢。"世钧心里想着:"你踮着脚走不行吗?"但是并没有说出口来,默然了一会,便站起身来道:"我去给你拿去。"他在叔惠跟前挤了过去,也没跟叔惠说什么。

    他急急的走出去,出了电影院,这时候因为不是散场的时间,戏院门口冷清清的,一辆huáng包车也没有。雨仍旧在那里下着,世钧冒雨走着,好容易才叫到一辆huáng包车。到了石家,他昨天才来过,今天倒又来了,那门房一开门看见是他,仆人们向来消息最灵通的,本就知道这位沈少爷很有作他们家姑爷的希望,因此对他特别殷勤,一面招呼着,一面就含笑说:"我们小姐出去了,到方公馆去了。"世钧想道:"怎么一看见我就说小姐出去了,就准知道我是来找他们小姐的。可见连他们都是这样想。"当下也不便怎样,只点了点头,微笑道:"我知道,我看见你们小姐的。她一只鞋子坏了,你另外拿一双给我带去。"那门房听他这样说,还当他是直接从方家来的,心里想方家那么些个佣人,倒不差个佣人来拿,偏要差他来,便望着他笑道:"嗳哟,怎么还要沈少爷特为跑一趟!"世钧见他这一副笑嘻嘻的样子,知道一定是笑他给他们小姐当差,心里越发添了几分不快。

    那听差又请他进去坐一会,世钧恐怕石太太又要出来应酬他一番,他倒有点怕看见她,便道:"不用了,我就在这儿等着好了。"他在门房里等了一会,那听差拿了一只鞋盒出来,笑道:"可要我给送去吧?"世钧道:"不用了,我拿去好了。"那听差又出去给他雇了一辆车。

    世钧回到戏院里,在黑暗中摸索着坐了下来,便把那鞋盒递给翠芝,说了一声:"鞋子拿来了。"翠芝道:"谢谢你。"世钧估计着他去了总不止一个钟头,电影都已经快映完了,正到了紧张万分的时候,这是一个悲剧,楼上楼下许多观众都在——掏手帕擤鼻子擦眼泪。世钧因为没看见前半部,只能专凭猜测,好容易才摸出一点头绪来,他以为那少女一定是那男人的女儿,但是再看下去,又证明他是错误的,一直看到剧终,始终有点迷迷糊糊,似懂非懂的。灯光大明,大家站起身来,翠芝把眼圈揉得红红的,似乎也被剧qíng所感动了。她已经把鞋子换上了,换下来的那双装在鞋盒里拿着。三个人一同下楼,她很兴奋的和叔惠讨论着片中qíng节。世钧在旁边一直不作声。已经走到戏院门口了,世钧忽然笑道:"看了后头没看见前头,真憋闷,你们先回去,我下一场再去看一遍。"说着,也不等他们回答,便掉过身来又往里走,挤到卖票处去买票。他一半也是因为赌气,同时也因为他实在懒得再陪着翠芝到东到西,一同回到方家去,又要被爱咪他们调笑一番。不如让叔惠送她去,叔惠反正是没有关系的,跟她又不熟,只要把她送回去就可以脱身了。

    但是无论如何,他这样扔下就走,这种举动究竟近于稚气,叔惠倒觉得有点窘。翠芝也没说什么。走出电影院,忽然满眼阳光,地下差不多全gān了,翠芝不禁咦了一声,笑道:"现在天倒晴了!"叔惠笑道:"这天真可恶,今天早上下那么大雨,我们要到牛首山去也没有去成。"翠芝笑道:"你这次来真爹枉。"叔惠笑道:"可不是么,哪儿也没去。"翠芝略顿了一顿,便道:"其实现在还早,你愿意上哪儿去玩,我们一块儿去。"叔惠笑道:"好呀,我这儿不熟悉,你说什么地方好?"翠芝道:"到玄武湖去好不好?"叔惠当然说好,于是就叫了两部huáng包车,直奔玄武湖。

    到了玄武湖,先到五洲公园去兜了个圈子。那五洲公园本来没有什么可看的,和任何公园也没有什么两样,不过糙坪上面不是蓝天,而是淡青色的茫茫的湖水。有个小型的动物园,里面有猴子,又有一处铁丝栏里面,有一只猫头鹰迎着斜阳站在树枝桠上,两只金灿灿的大眼睛,像两块金huáng色的宝石一样。他们站在那里看了一会。

    从五洲公园出来,就叫了一只船。翠芝起初约他来的时候,倒是一鼓作气的,彷佛很大

    胆,可是到了这里,不知怎么倒又拘束起来,很少说话。上了船,她索xing把刚才一张电影说明书拿了出来,摊在膝上看着。叔惠不禁想道:"她老远的陪着我跑到这里来,究竟也不知是一时高兴呢,还是在那儿跟世钧赌气。"玄武湖上的晚晴,自是十分可爱,湖上的游船也相当多。在一般人的眼光中,像他们这样一男一女在湖上泛舟,那不用说,一定是一对qíng侣。所以不坐船还好,一坐到船上,就更加感觉到这一点。叔惠心里不由得想着,今天这些游客里面不知道有没有翠芝的熟人,要是刚巧碰见熟人,那一定要引起许多闲话,甚至于世钧和翠芝的婚事不成功,都要归咎于他,也未可知。这时候正有一只小船和他们擦身而过,两边的船家互打招呼,他们这边的划船的是一个剪发女子,穿著一身格子布袄裤,额前斜飘着几根前刘海,上窄下宽的紫棠脸,却是一口糯米银牙。那边的船家称她为"大姑娘",南京人把"大"念作"夺",叔惠就也跟着人家叫她"夺姑娘",卷着舌头和她说南京话,说得又不像,引得翠芝和那夺姑娘都笑不可抑。叔惠又要学划船,坐到船头上去扳桨,一桨打下去,水花溅了翠芝一身,她那软缎旗袍因为光滑的缘故,倒是不吸水,水珠骨碌碌乱滚着落了下去,翠芝拿手绢子随便擦了擦,叔惠十分不过意,她只是笑着,把脸上也擦了擦,又取出粉镜子来,对着镜子把前刘海拨拨匀。叔惠想道:"至少她在我面前是一点小姐脾气也没有的。可是这话要是对世钧说了,他一定说她不过是对我比较客气,所以不露出来。"他总觉得世钧对她是有成见的,世钧所说的关于她的话也不尽可信,但是先入之言为主,他多少也有点受影响。他也觉得像翠芝这样的千金小姐无论如何不是一个理想的妻子。当然jiāojiāo朋友是无所谓,可是内地的风气比较守旧,尤其是翠芝这样的小姐,恐怕是不jiāo朋友则已,一做朋友,马上就要谈到婚姻,若是谈到婚姻的话,他这样一个穷小子,她家里固然是绝对不会答应,他也不想高攀,因为他也是一个骄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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