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正月里,翠芝却又来了一封信,这封信搁在叔惠的桌上没有开拆,总快有一个星期了,世钧走出走进都看见它,一看见那南京的邮戳,心里就想着,倒不知道叔惠有这样一个朋友在南京。也说不定是一个上海的朋友,新近才上南京去的。等他回来的时候问他。但是究竟事不关己,一转背就又忘了。到星期六那天,世钧上午在厂里,有人打电话给他,原来是一鹏,一鹏到上海来了,约他出去吃饭。刚巧世钧已经和曼桢约好了在一个饭馆子里碰头,便向一鹏说:"我已经约了朋友在外面吃饭,你要是高兴的话,就一块儿来。"一鹏道:"男朋友还是女朋友?"世钧道:"是一个女同事,并不是什么女朋友。你待会儿可别乱说,要得罪人的。"一鹏道:"哦,女同事。是你们那儿的女职员呀?怪不得你赖在上海不肯回去,我说呢,你在上海忙些什么──就忙着陪花瓶吃馆子呀?嗨嗨,你看我回去不说!"世钧这时候已经十分懊悔,不该多那一句嘴邀他同去,当下只得说道:"你别胡说了!这位顾小姐不是那样的人,你看见她就知道了。"一鹏笑道:"喂,世钧,你索xing请这位顾小姐再带一个女朋友来,不然我一个人不太寂寞吗?"世钧皱着眉道:"你怎么老是胡说,你拿人家当什么人?"一鹏笑道:"好好,不说了,你别认真。"
一鹏背后虽然轻嘴薄舌的,和曼桢见了面,也还是全副绅士礼貌,但是他对待这种自食其力的女人,和他对待有钱人家的小姐们的态度,毕竟有些不同。曼桢是不知道,她还以为这人向来是这样油头滑脑的。世钧就看得出那分别来,觉得很生气。
一鹏多喝了两杯酒,有了几分醉意,忽然笑嘻嘻的说道:"爱咪不知怎么想起来的,给我们做媒!"世钧笑道:"给谁做媒?"一鹏笑道:"我跟翠芝。"世钧笑道:"哦,那好极了!再好也没有了!"一鹏忙道:"呃,你可别嚷嚷出来,还不知事qíng成不成呢!"又带着笑容微微叹了口气,道:"都是一鸣跟爱咪──其实我真不想结婚!一个人结了婚就失掉自由了,你说是不是?"世钧笑道:"算了吧,你也是该有人管管你了!"一面说,一面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一鹏似乎很得意,世钧也觉得很高兴──倒并不是出于一种自私的心理,想着翠芝嫁掉了最好,好让他母亲和嫂嫂死了这条心。他并没有想到这一层。他这一向非常快乐,好象整个的世界都改观了,就连翠芝,他觉得她也是个很可爱的姑娘,一鹏娶了她一定很幸福的。
曼桢见他们说到这些私事,就没有cha嘴,只在一旁微笑着。饭后,世钧因为他嫂嫂托他买了件衣料,他想乘这机会jiāo给一鹏带回去,就叫一鹏跟他一块儿回家去拿。曼桢一个人回去了。这里世钧带着一鹏来到许家,这一天因为是星期六,所以叔惠下午也回来了,也才到家没有一会,看见一鹏来了,倒是想不到的事qíng。叔惠是最看不起一鹏的,觉得他这人非常无聊,虽然也和他周旋了几句,只是懒懒的。所幸一鹏这人是没有自卑感的,所以从来也不觉得人家看不起他。
当下世钧把那件衣料取出来jiāo给他,一鹏打开一看,是一段瓦灰闪花绸,闪出一棵棵的小梅桩。一鹏见了,不由得咦了一声,笑道:"跟顾小姐那件衣裳一样!我正在那儿想着,她穿得真素,像个小寡妇似的。原来是你送她的!"世钧有点窘,笑道:"别胡扯了!"一鹏笑道:"那哪有那么巧的事!"世钧道:"那有什么奇怪呢,我因为嫂嫂叫我买料子,我又不懂这些,所以那天找顾小姐跟我一块儿去买的,她同时也买了一件。"一鹏笑道:"那你还要赖什么?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的jiāoqíng不错。你们几时结婚哪?"世钧笑道:"大概你这一向脑子里充满了结婚,所以动不动就说结婚。你再闹,我给你宣布了!"一鹏忙道:"不许不许!"叔惠笑道:"怎么,一鹏要结婚啦?"一鹏道:"你听他瞎说!"又说笑了几句,便起身走了。世钧和叔惠送他出去,却看见门外飘着雪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起的。
两人一同回到楼上,世钧因为刚才一鹏取笑他的话,说他跟曼桢好,被叔惠听见了,一定想着他们这样接近的朋友,怎么倒一直瞒着他,现在说穿了,倒觉得很不好意思。世钧今天本来和曼桢约好了,等会还要到她家去,一同去看电影,只是因为叔惠难得回来的,不好一见面就走,不免坐下来预备多谈一会。没话找话说,就告诉他一鹏也许要和翠芝结婚了。其实这消息对于叔惠并不能说是一个意外的打击,因为叔惠今天一回家就看见翠芝的信,信上说她近来觉得很苦闷,恐怕没有希望到上海来读书了,家里要她订婚。不过她没有说出对
象是谁,叔惠总以为是他不认识的人,却没有想到是一鹏。
她写信告诉他,好象是希望他有点什么表示,可是他又能怎样呢?他并不是缺少勇气,但是他觉得问题并不是完全在她的家庭方面。他不能不顾虑到她本人,她是享受惯了的,从来不知道艰难困苦为何物,现在一时感qíng用事,将来一定要懊悔的。也许他是过虑了,可是他志向不小,不见得才上路就弄上个绊脚石?
而现在她要嫁给一鹏了。要是嫁给一个比较好的人,倒也罢了,他也不至于这样难过。他横躺在chuáng上,反过手去把一双手垫在头底下,无言的望着窗外,窗外大雪纷飞。世钧笑道:"一块儿去看电影好吧?"叔惠道:"下这大雪,还出去gān吗?"说着,索xing把脚一缩,连着皮鞋,就睡到chuáng上去,顺手拖过一chuáng被窝,搭在身上。许太太走进房来,把刚才客人用过的茶杯拿去洗,见叔惠大白天躺在chuáng上,便道:"怎么躺着?不舒服呀?"叔惠没好气的答道:"没有。"说他不舒服,倒好象是说他害相思病似的,他很生气。
许太太向他的脸色看了看,又走过来在他头上摸摸,因道:"看你这样子不对,别是受了凉了,喝一杯酒去去寒气吧,我给你拿来,"叔惠也不言语。许太太便把自己家里用广柑泡的一瓶酒取了来。叔惠不耐烦的说:"告诉你没有什么嘛!让我睡一会就好了。"许太太道:"好,我搁在这儿,随你爱喝不喝!"说着,便赌气走了,走到门口,又道:"要睡就把鞋脱了,好好睡一会。"叔惠也没有回答,等她走了,他方才坐起身来脱鞋,正在解鞋带,一抬头看见桌上的酒,就倒了一杯喝着解闷。但是"酒在肚里,事在心里",中间总好象隔着一层,无论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上去。心里那块东西要想用烧酒把它泡化了,烫化了,只是不能够。
他不知不觉间,一杯又一杯的喝着,世钧到楼下去打电话去了,打给曼桢,因为下雪,问她还去不去看电影。结果看电影是作罢了,但是仍旧要到她家里去看她,他们一打电话,决不是三言两语可以结束的,等他挂上电话,回到楼上来,一进门就闻见满房酒气扑鼻,不觉笑道:"咦,不是说不喝,怎么把一瓶酒都喝完了?"许太太正在房门外走过,便向叔惠嚷道:"你今天怎么了?让你喝一杯避避寒气,你怎么傻喝呀?年年泡了酒总留不住,还没几个月就给喝完了!"叔惠也不理会,脸上红扑扑的向chuáng上一倒,见世钧穿上大衣,又像要出去的样子,便道:"你还是要出去?"世钧笑道:"我说好了要上曼桢那儿去。"叔惠见他彷佛有点忸怩的样子,这才想起一鹏取笑他和曼桢的话,想必倒是真的。看他那样高高兴兴的冒雪出门去了,叔惠突然感到一阵凄凉,便一翻身,蒙着头睡了。
世钧到了曼桢家里,两人围炉谈天。炉子是一只极小的火油炉子,原是烧饭用的,现在搬到房间里来,用它炖水兼取暖。曼桢擦了根洋火,一个一个火眼点过去,倒像在生日蛋糕上点燃那一圈小蜡烛。
因为是星期六下午,她的弟弟妹妹们都在家里。世钧现在和他们混得相当熟了。世钧向来不喜欢小孩子的,从前住在自己家里,虽然只有一个侄儿,他也常常觉得讨厌,曼桢的弟弟妹妹这样多,他却对他们很有好感。
孩子跑马似的,楼上跑到楼下。蹬蹬蹬奔来,在房门口张一张,又逃走了。后来他们到-堂里去堆雪人去了,一幢房子里顿时静了下来。火油炉子烧得久了,火焰渐渐变成美丽的蓝色,蓝汪汪的火,蓝得像水一样。
世钧道:"曼桢,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我上次回去,我母亲也说她希望我早点结婚。"曼桢道:"不过我想,最好还是不要靠家里帮忙。"世钧本来也是这样想。从前为了择业自由和父亲冲突起来,跑到外面来做事,闹了归齐,还是要父亲出钱给他讨老婆,实在有点泄气。世钧道:"可是这样等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曼桢道:"还是等等再说吧。现在我家里人也需要我。"世钧皱着眉毛道:"你的家累实在太重了,我简直看不过去。譬如说结了婚以后,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有办法些。"曼桢笑道:"我正是怕这个。我不愿意把你也拖进去。"世钧道:"为什么呢?"曼桢道:"你的事业才正开始,负担一个家庭已经够麻烦的,再要是负担两个家庭,那简直就把你的前途毁了。"世钧望着她微笑着,道:"我知道你这都是为了我的好,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恨你。"
她当时没有说什么,在他吻着她的时候,她却用极细微的声音问道:"你还恨我吗?"炉子上的一壶水已经开了,他们竟一点也不知道。还是顾太太在隔壁房间里听见水壶盖被热气顶着,咕嘟咕嘟响,她忍不住在外面喊了一声:"曼桢,水开了没有?开了要沏茶。"曼桢答应了一声,忙站起身来,对着镜子把头发掠了掠,便跑出来拿茶叶,给她母亲也沏了一杯。
顾太太捧着茶站在房门口,一口口啜着,笑道:"茶叶棍子站着,一定要来客了!"曼桢笑向世钧努了努嘴,道:"喏,不是已经来了吗?"顾太太笑道:"沈先生不算,他不是客。"她这话似乎说得太露骨了些,世钧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顾太太把开水拿去谷人瓶,曼桢道:"我去埂B枳这儿说说话。"顾太太道:"不行,一坐下就站不起来了。一会儿又得做饭去了。"她搭讪着就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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