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_张爱玲【完结】(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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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钧听她的口吻可以听得出来,他和曼桢的事qíng是瞒不过她的,她完全知道了。曼桢住在这里的时候,沈太太倒是一点也没露出来,世钧却低估了她,没想到她还有这点做工。其实旧式妇女别的不会,"装羊"总会的,因为对自己的感qíng一向抑制惯了,要她们不动声色,假作痴聋,在她们是很自然的事,并不感到困难。

    沈太太又道:"你爸爸说你不晓得可知道顾小姐的底细,我说-他哪儿知道呀,这顾小姐是叔惠先认识的,是叔惠的朋友-你爸爸也真可笑,先那么喜欢叔惠,马上就翻过来说他不好,说他年纪轻轻的,不上进。"

    世钧不语。沈太太沉默了一会,又低声道:"你明天看见叔惠,你劝劝他。"世钧冷冷的道:"这是各人自己的事qíng,朋友劝有什么用──不要说是朋友,就是家里人gān涉也没用的。"沈太太被他说得作声不得。

    世钧自己也觉得他刚才那两句话太冷酷了,不该对母亲这样,因此又把声音放和缓了些,微笑望着她说道:"妈,你不是主张婚姻自主的么?"沈太太道:"是的,不错,可是……总

    得是个好人家的女孩子呀。"世钧又不耐烦起来,道:"刚才我不是说了,她家里绝对没有这种事qíng的。"沈太太没说什么。两人默然对坐着,后来一个女佣走进来说:"舅老爷找二少爷去跟他下棋。"世钧便走开了。从此就没再提这个话。

    沈太太就好象自己gān下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一直有点心虚,在她丈夫和兄弟面前也是未语先笑,分外的陪小心。jú荪本来说第二天要动身,世钧说好了要送他去。沈太太打发人去买了板鸭、鸭肫,和南京出名的灶糖、松子糕,凑成四色土产,拿到世钧房里来,叫他送到舅舅家去,说:"人家带东西给小健,我想着也给他们家小孩子带点东西去。"她又问世钧:"你这次去,可预备住在舅舅家里?"世钧道:"我还是住在叔惠那儿。"沈太太道:"那你也得买点东西送送他们,老是打搅人家。"世钧道:"我知道。"沈太太道:"可要多带点零用钱?"又再三叮嘱他早点回来。他到上海的次数也多了,她从来没像这样不放心过。她在他房里坐了一会,分明有许多话想跟他说,又说不出口来。

    世钧心里也很难过。正因为心里难过的缘故,他对他母亲感到厌烦到极点。

    第二天动身,他们乘的是午后那一班火车,在车上吃了晚饭。到了上海,世钧送他舅舅回家去,在舅舅家里坐了一会。他舅舅说:"这样晚了,还不就住在这儿了。这大冷天,可别碰见剥猪猡的,一到年底,这种事qíng特别多。"世钧笑着说他不怕,依旧告辞出来,叫了部huáng包车,连人带箱子,拖到叔惠家里。他们已经睡了,叔惠的母亲又披衣起来替他安排chuáng铺,又问他晚饭吃过没有。世钧笑道:"早吃过了,刚才在我舅舅家里又吃了面。"

    叔惠这一天刚巧也在家里,因为是星期六,两人联chuáng夜话,又像是从前学生时代的宿舍生活了。世钧道:"我告诉你一个笑话。那天我送你们上火车,回到家里,一鹏来了,告诉我说翠芝和他解除婚约了。"叔惠震了一震,道:"哦?为什么?"世钧道:"就是不知道呀──这没有什么可笑的,可笑的在后头。"他把这桩事qíng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说那天晚上在他家里吃饭,饭后一鹏送翠芝回去,她就把戒指还了他,也没说是为什么理由。后来一鹏去问文娴,因为文娴是翠芝的好朋友。叔惠怔怔的听着,同时就回想到清凉山上的一幕。那一天,他和翠芝带着一种冒险的心qíng到庙里去发掘和尚的秘密,走了许多冤枉路之后,也就放弃了原来的目标,看见山,就稚气地说:"爬到山顶上去吧。"天色苍苍的,风很紧,爬到山顶上,他们坐在那里谈了半天。说的都是些不相gān的话,但是大家心里或者都有这样一个感想,想不到今日之下,还能够见这样一面,所以都舍不得说走,一直到天快黑了才下山去。那一段路很不好走,上来了简直没法下去,后来还是他拉了她一把,才下去的。本来可以顺手就吻她一下,也确实的想这样做,但是并没有。因为他已经觉得太对不起她了。那天他的态度,却是可以问心无愧的。可真没想到,她马上回去就和一鹏毁约了,好象她忽然之间一刻也不能忍耐了。

    他正想得发了呆,忽然听见世钧在那里带笑说:"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叔惠便问道:"说谁?"世钧道:"还有谁?一鹏呀。"叔惠道:"一鹏-比谁都聪明-?"世钧笑道:"这并不是我说的,是文娴说的,怎么,我说了半天你都没听见?睡着啦?"叔惠道:"不,我是在那儿想,翠芝真奇怪,你想她到底是为什么?"世钧道:"谁知道呢。反正她们那种小姐脾气,也真难伺候。"

    叔惠不语。他在黑暗中擦亮一根洋火,点上香烟抽着。世钧道:"也给我一支。"叔惠把一盒香烟一盒洋火扔了过来。世钧道:"我今天太累了,简直睡不着。"

    这两天月亮升得很晚。到了后半夜,月光蒙蒙的照着瓦上霜,一片寒光,把天都照亮了。就有喔喔的jī啼声,jī还当是天亮了。许多人家都养着一只jī预备过年,jī声四起,简直不像一个大都市里,而像一个村落。睡在chuáng上听着,有一种荒寒之感。

    世钧这天晚上思cháo起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熟的。一觉醒来,看看叔惠还睡得很沉,褥单上落了许多香烟灰。世钧也没去唤醒他,心里想昨天已经搅扰了他,害得他也没睡好。世钧起来了,便和叔惠的父母一桌吃早饭,还有叔惠的妹妹。世钧问她考学校考取了没有。她母亲笑道:"考中了。你这先生真不错。"世钧吃完饭去看看,叔惠还没有动静,他便和许太太说了一声,他一早便出门去,到曼桢家里去了。

    到了顾家,照例是那房客的老妈子开门放他进去。楼上静悄悄的,顾太太一个人在前楼吃粥。老太太看见他便笑道:"呦,今天这样早呀!几时到上海来的?"自从曼桢到南京去了一趟,她祖母和母亲便认为他们的婚事已经成了定局了,而且有戒指为证,因此老太太看见他也特别亲热些。她向隔壁房间喊道:"曼桢,快起来吧,你猜谁来了?"世钧笑道:"还没起来呀?"曼桢接口道:"人家起了一个礼拜的早,今天礼拜天,还不应该多睡一会儿。"世钧笑道:"叔惠也跟你一样懒,我出来的时候他还没升帐呢。"曼桢笑道:"是呀,他也跟我一样的,我们全是职工,像你们做老板的当然不同了。"世钧笑道:"你是在那儿骂人啦!"曼桢在那边房里嗤嗤的笑着。老太太笑道:"快起来吧,这样隔着间屋子嚷嚷,多费劲呀。"

    老太太吃完了早饭,桌上还有几个吃过的空饭碗,她一并收拾收拾,叠在一起,向世钧笑道:"说你早,我们家几个孩子比你还早,已经出去了,看打球去了。"世钧道:"伯母呢?"老太太道:"在曼桢的姊姊家里。她姊姊这两天又闹不舒服,把她妈接去了,昨晚上就在那边没回来。"一提起曼桢的姊姊,便触动了世钧的心事,他脸上立刻罩上一层yīn霾。

    老太太把碗筷拿到楼下去洗涮,曼桢在里屋一面穿衣服,一面和世钧说着话,问他家里这两天怎么样,他侄儿的病好了没有。世钧勉qiáng做出轻快的口吻和她对答着,又把一鹏和翠芝解约的事qíng也告诉了她。曼桢听了道:"倒真是想不到,我们几个人在一块儿高高兴兴的吃晚饭,哪儿知道后来就演出这样一幕。"世钧笑道:"嗳,很戏剧化的。"曼桢道:"我觉得这些人都是电影看得太多了,有时候做出的事qíng都是-为演戏而演戏。"世钧笑道:"的确有这种qíng形。"

    曼桢洗了脸出来,到前面房里去梳头。世钧望着她镜子里的影子,突然说道:"你跟你姊姊一点也不像。"曼桢道:"我也觉得不像。不过有时候自己看着并不像,外人倒一看见就知道是一家人。"世钧不语。曼桢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怎么?有谁说我像姊姊么?"世钧依旧不开口,过了一会方才说道:"我父亲从前认识你姊姊的。"曼桢吃了一惊,道:"哦,怪不得他一看见我就说,好象在哪儿见过的!"

    世钧把他母亲告诉他的话一一转述给她听。曼桢听着,却有点起反感,因为他父亲那样道貌俨然的一个人,原来还是个寻花问柳的惯家。世钧说完了,她便问道:"那你怎么样说的呢?"世钧道:"我就根本否认你有姊姊。"曼桢听了,脸上便有些不以为然的神气。世钧便又说道:"其实你姊姊的事qíng也扯不到你身上去,你是一出学校就做写字间工作的。不过对他们解释这些事qíng,一辈子也解释不清楚,还不如索xing赖得gāngān净净的。"

    曼桢静默了一会,方才淡淡的笑了一笑,道:"其实姊姊现在已经结婚了,要是把这个实qíng告诉你父亲,也许他老人家不会这样固执了──而且我姊姊现在这样有钱。"世钧道:"那……我父亲倒也不是那种只认得钱的人。"曼桢道:"我不是这意思,不过我觉得这样瞒着他也不是事。瞒不住的。只要到我们-堂里一问就知道了。"世钧道:"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我想顶好是搬一个家。所以我这儿带了点钱来。搬家得用不少钱吧?"他从口袋里拿出两叠钞票来,笑道:"这还是我在上海的时候陆续攒下的。"曼桢望着那钱,却没有什么表示。世钧催她道:"你先收起来,别让老太太看见了,她想是怎么回事。"一面说,一面就把桌上一张报纸拉过来,盖在那钞票上面。曼桢道:"那么,将来你父亲跟我姊姊还见面不见面呢?"世钧顿了一顿道:"以后可以看qíng形再说。暂时我们只好……不跟她来往。"曼桢道:"那叫我怎么样对她解释呢?"世钧不作声。他好象是伏在桌上看报。曼桢道:"我不能够再去伤她的心,她已经为我们牺牲得很多了。"世钧道:"我对你姊姊的身世一直是非常同qíng的,不过一般人的看法跟我们是两样的。一个人在社会上做人,有时候不能不──"曼桢没等他说完便接口道:"有时候不能不拿点勇气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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