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芝在他们开吊的时候也来过的,但是那时候世钧是孝子,始终在孝帏里,并没有和她jiāo谈,所以这次见面,她不免又向他问起他父亲故世前的qíng形。她听见说世钧一直在医院里侍候,便道:"那你这次去没住在叔惠家里?你看见他没有?"世钧道:"他到医院里来过两次。"翠芝不言语了。她本来还想着,叔惠也说不定不在上海了,她曾经写过一封信给他,信里提起她和一鹏解除婚约的事,而他一直没有回信。他一直避免和她接近,她也猜着是因为她家里有钱,他自己觉得高攀不上,所以她总想着应当由她这一方面采取主动的态度。但是这次写信给他他没有回信,她又懊悔,倒不是懊悔她这种举动太失身分,因为她对他是从来不想到这些的。她懊悔不是为别的,只是怕人家觉得她太露骨了,即使他本来有意于她的,也会本能地起反感。所以她这一向一直郁郁的。
她又笑着和世钧说:"你在上海常看见顾小姐吧?她好吗?"世钧道:"这回没看见她。"翠芝笑道:"她跟叔惠很好吧?"世钧听她这话,先觉得有点诧异,然而马上就明白过来,她一定是从他嫂嫂那里听来的,曼桢和叔惠那次到南京来玩,他不是告诉他家里人说曼桢是叔惠的朋友,免得他们用一种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桢。现在想起那时候的qíng景,好象已经事隔多年,渺茫得很了。他勉qiáng笑道:"她跟叔惠也是普通朋友。"翠芝道:"我真羡慕像她那样的人,在外面做事多好。"世钧不由得苦笑了,他想曼桢身兼数职,整天辛苦奔波的qíng形,居然还有人羡慕她。但是那也是过去的事了,人家现在做了医院院长的太太,当然生活比较安定了。
翠芝又道:"我也很想到上海去找一个事做做。"世钧笑道:"你要做事gān什么?"翠芝笑道:"怎么,你觉得我不行?"世钧笑道:"不是,你现在不是在大学念书么?"翠芝道:"大学毕业也不过是那么回事,我就是等毕了业说要出去做事,我家里人也还是要反对的。"说着,她长长的透了口气。她好象有一肚子的牢骚无从说起似的。世钧不由得向她脸上望了望。她近来瘦多了。世钧觉得她自从订了婚又毁约之后,人好象跟从前有点不同,至少比从前沉静了许多。
两人跟在那只狗后面,在糙坪上缓缓走着。翠芝忽然说了一声:"他真活泼。"世钧道:"你是说来利?"翠芝略顿了一顿,道:"不,我说叔惠。"世钧道:"是的,他真活泼,我要是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去找他说说话,就真的会jīng神好起来了。"他心里想,究竟和翠芝没有什么可谈的,谈谈就又谈到叔惠身上来了。
翠芝让他进去坐一会,他说他还有两家人家要去一趟,就告辞走了。他这些日子一直没到亲威家里去走动过,这时候已经满了一百天,就没有这些忌讳了,渐渐就有许多不可避免的应酬。从前他嫂嫂替他和翠芝做媒碰了个钉子,他嫂嫂觉得非常对不起她的表妹,"鞋子不做倒落了个样"。事后当然就揭过不提了,翠芝的母亲那方面当然更是讳莫如深,因此他们亲戚间对于这件事都不大知道内qíng。爱咪说起这桩事qíng,总是归罪于世钧的怕羞,和翠芝的脾气倔,要不然两人倒是很好的一对。翠芝一度订了婚又悔婚,现在又成了个问题人物了。世钧也许是多心,他觉得人家请起客来,总是有他一定有她。翠芝也有同感。她常到爱咪那里去打网球,爱咪就常常找世钧去凑一脚。世钧在那里碰见一位丁小姐,网球打得很好,她是在上海进大学的,和世钧还是先后同学。世钧回家去,说话中间提起过她几次,他母亲就借故到爱咪那里去了一趟,偷偷的把那丁小姐相看了一下。世钧的父亲临终的时候曾经说过,说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看见世钧结婚。他母亲当时就没敢接这个碴,因为想着世钧如果结婚的话,一定就是和曼桢结婚了。但是现在事隔多时,沈太太认为危机已经过去了,就又常常把他父亲这句遗言提出来,挂在嘴上说着。
相识的一班年轻人差不多都结婚了,好象那一年结婚的人特别多似的,入秋以来,接二连三的吃人家的喜酒。这其间最感刺激的是翠芝的母亲。本来翠芝年纪也还不算大,她母亲其实用不着这样着急,但是翠芝最近有一次竟想私自逃走,留下一封信来,说要到上海去找事,幸而家里发觉得早,在火车站上把她截获了,虽然在火车站上没看见有什么人和她在一起,她母亲还是相信她一定是受人诱惑,所以自从出过这桩事qíng,她母亲更加急于要把她嫁出去,认为留她在家里迟早要出乱子。
最近有人替她做媒,说一个秦家,是一个土财主的少爷,还有人说他是有嗜好的。介绍人请客,翠芝无论如何不肯去,一早就躲出去了,也没想好上哪儿去。她觉得她目前的处境,还只有她那表姊比较能够了解,就想去找她的表姊痛痛快快哭诉一番。沈家大少奶奶跟翠芝倒是一直很知己的,就连翠芝和一鹏解约,一个是她的表妹,一个是她自己的弟弟,她也并没有偏向着谁。因为在她简单的头脑中,凡是她娘家的人都是好的,她弟弟当然是一等一的好人。她的表妹也错不了,这事qíng一定是有外人从中作祟。一鹏解约后马上就娶了窦文娴,那一定就是窦文娴不好,处心积虑破坏他们的感qíng,把一鹏抢了去了。因此她对翠芝倒颇为同qíng。
这一天翠芝到沉家来想对她表姊诉苦,没想到大少奶奶从来不出门的人,倒刚巧出去了,因为她公公停灵在庙里,她婆婆想起来说好久也没去看看,便买了香烛纸钱要去磕个头,把小健也带着。就剩世钧一个人在家,他一看见翠芝就笑道:"哦,你家里知道你要上这儿来?刚才他们打电话来问的,我还告诉他们说不在这儿。"翠芝知道她母亲一定是着急起来了,在那儿到处找她。她自管自坐下来,问道:"表姊出去了?"世钧道:"跟我妈上庙里去了。"翠芝道:"哦,伯母也不在家?"她看见桌上有本书,就随手翻看着,世钧见她那样子好象还预备坐一会,便笑道:"要不要打个电话回去告诉你家里,说你来了?"翠芝突然抬起头来道:"gān什么?"世钧倒怔了一怔,笑道:"不是,我想伯母找你也许有什么事qíng。"她又低下头去看书,道:"她不会有什么事qíng。"
世钧听她的口吻就有点明白了,她一定是和母亲呕气跑出来的。翠芝这一向一直很不快乐,他早就看出来了,但是因为他自己心里也很悲哀,而他绝对不希望人家问起他悲哀的原因,所以推己及人,别人为什么悲哀他也不想知道。说是同病相怜也可以,他觉得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比和别人作伴要舒服得多,至少用不着那样qiáng颜欢笑。翠芝送他们的那只狗,怯怯的走上前来摇着尾巴,翠芝放下书给-抓痒痒,世钧便搭讪着笑道:"这狗落到我们家里也够可怜的,也没有花园,也没有人带-出去溜溜。"翠芝也没听见他说些什么。世钧忽然看
见她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他便默然了。还是翠芝打破了这沉默,问道:"你这两天有没有去打网球?"世钧微笑道:"没有。你今天去不去?一块去吧?"翠芝道:"我打来打去也没有进步。"她说话的声音倒很镇静,跟平常完全一样,但是一面说着话,眼泪就簌簌的落下来了,她别过脸去不耐烦地擦着,然而永远擦不gān。世钧微笑着叫了声"翠芝。"又道:"你怎么了?"她不答应。他又呆了一会,便走过来坐在她身边,用手臂围住她的肩膀。
新秋的风从窗户里chuī进来,桌上那本书自己一页一页掀动着,拍拍作声,那声音非常清脆可爱。
翠芝终于挣脱了他的手臂。然后她又好象解释似的低声说了一句:"待会儿给人家看见了。"那么,如果没有被人看见的危险,就是可以的了。世钧不禁望着她微微一笑,翠芝立刻胀红了脸,站起来就走,道:"我走了。"世钧笑道:"回家去?"翠芝大声道:"谁说的?我才不回去呢!"世钧笑道:"那么上哪儿去?"翠芝笑道:"那你就别管了!"世钧笑道:"去打网球去,好不好?"翠芝先是不置可否,后来也就一同去了。
第二天他又到她家里去接她,预备一同去打网球,但是结果也没去,就在她家里坐着谈谈说说,吃了晚饭才回去。她母亲对他非常亲热,对翠芝也亲热起来了。这以后世钧就常常三天两天的到他们家去。沈太太和大少奶奶知道了,当然非常高兴,但是也不敢十分露出来,恐怕大家一起哄,他那里倒又要打退堂鼓了。大家表面上尽管不说什么,可是自会造成一种祥和的空气,世钧无论在自己家里或是到翠芝那里去,总被这种祥和的空气所包围着。
翠芝过生日,世钧送了她一只钻石别针,钻石是他家里本来有在那里的,是他母亲的一副耳环,拿去重镶了一下,平排四粒钻石,下面托着一只白金管子,式样倒很简单大方。翠芝当场就把它别在衣领上,世钧站在她背后看着她对镜子别别针,她便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过生日?"世钧笑道:"我嫂嫂告诉我的。"翠芝笑道:"是你问她的还是她自己告诉你的?"世钧扯了个谎道:"我问她的。"他在镜子里看她,今天她脸上淡淡的抹了些胭脂,额前依旧打着很长的前刘海,一头鬈发用一根乌绒带子束住了,身上穿著件深红灯芯绒的短袖夹袍。世钧两只手抚摸着她两只手臂,笑道:"你怎么瘦了?瞧你这胳膊多瘦!"翠芝只管仰着脸,很费劲的扣她的别针,道:"我大概是疰夏,过了一个夏天,总要瘦些。"世钧抚摸着她的手臂,也许是试探xing的,跟着就又从后面凑上去,吻她的面颊。她的粉很香。翠芝挣扎着道:"别这么着──算什么呢──给人看见了──"世钧道:"看见就看见。现在不要紧了。"为什么现在即使被人看见也不要紧,他没有说明白,翠芝也没有一定要他说出来。她只是回过头来有些腼腆地和他相视一笑。两人也就算是一言为定了。
世钧平常看小说,总觉得小说上的人物不论男婚女嫁,总是特别麻烦,其实结婚这桩事qíng真是再便当也没有了,他现在发现。
因为世钧的父亲才亡故不久,不能太铺张,所以他们订婚也不预备有什么举动。预定十月里结婚。他和翠芝单独相处的时候,他们常常喜欢谈到将来婚后的qíng形,翠芝总希望有一天能够到上海去组织小家庭,住什么样的房子,买什么样的家具,墙壁漆什么颜色,或是用什么花纸,一切都是非常具体的。不像从前和曼桢在一起,想到将来共同生活,只觉得飘飘然,却不大能够想象是怎样的一个qíng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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