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_张爱玲【完结】(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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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听见鸿才的声音在后门口说话,一进门就问:"医生可来过了?"张妈道:"没来。二小姐来了。"鸿才听了,顿时寂然无语起来。半晌没有声息,曼桢知道他已经站在客堂门口,站了半天了。她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是脸上的神qíng变得严冷了些。

    她不朝他看,但是他终于刽蜃抛呷胨的视线内。他一副潦倒不堪的样子,看上去似乎脸也没洗,胡子也没剃,瘦削的脸上腻着一层huáng黑色的油光,身上穿著一件白里泛huáng的旧绸长衫,戴着一顶白里泛huáng的旧糙帽,帽子始终戴在头上没有脱下来。他搭讪着走到chuáng前在荣宝额上摸了摸,喃喃地道:"今天可好一点?医生怎么还不来?"曼桢不语。鸿才咳嗽了一声,又道:"二妹,你来了我就放心了。我真着急。这两年不知怎么走的这种悖运,晦气事qíng全给我碰到了。招弟害病,没当它桩事qíng,等晓得不好,赶紧给她打针,钱也花了不少,可是已经太迟了。这孩子也就是给过上的,可不能再耽搁了,今天早上为了想筹一点钱,就跑了一早上。"说到这里,他叹了口冷气,又道:"真想不到落到今天这个日子!"

    其实他投机失败,一半也是迷信帮夫运的缘故。虽然他向不承认他的发迹是沾了曼璐的光,他心底里对于那句话却一直有三分相信。刚巧在曼璐去世的时候,他接连有两桩事qíng不顺手,心里便有些害怕。做投机本来是一种赌博,越是怕越是输,所以终至一败涂地。而他就更加笃信帮夫之说了。

    周妈绞了一把热手巾送上来,给鸿才擦脸,他心不在焉地接过来,只管拿着擦手,把一双手擦了又擦。周妈走开了,半晌,他忽然迸出一句话来:"我现在想想,真对不起她。"他背过身去望着曼璐的照片,便把那毛巾揿在脸上擤鼻子。他分明是在那里流泪。

    阳光正照在曼璐的遗像上,镜框上的玻璃反she出一片白光,底下的照片一点也看不见,只看见那玻璃上的一层浮尘。曼桢呆呆地望着那照片,她姊姊是死了,她自己这几年来也心灰意冷,过去那一重重纠结不开的恩怨,似乎都化为烟尘了。

    鸿才又道:"想想真对不起她。那时候病得那样,我还给她气受,要不然她还许不会死呢。二妹,从前的事都是我不好,你不要恨你姊姊了。"他这样自怨自艾,其实还是因为心疼钱的缘故,曼桢没想到这一点,见他这样引咎自责,便觉得他这人倒还不是完全没有良心。她究竟涉世未深,她不知道往往越是残bào的人越是怯懦,越是在得意的时候横行不法的人,越是禁不起一点挫折,立刻就矮了一截子,露出一副可怜的脸相。她对鸿才竟于憎恨中生出一丝怜悯,虽然还是不打算理他,却也不愿意使他过于难堪。

    鸿才向她脸上看了一眼,嗫嚅着说道:"二妹,你不看别的,看这小孩可怜,你在这儿照应他几天,等他好了再回去。我到朋友家去住几天。"他唯恐她要拒绝似的,没等说完就走出房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来,向张妈手里一塞,道:"你待会jiāo给二小姐,医生来了请她给付付。"又道:"我不是在王家就是在严先生那里,万一有什么事,打电话找我好了。"说罢,马上逃也似地匆匆走了。

    曼桢倒相信他这次大概说话算话,说不回来就不回来。曼璐从前曾经一再地向她说,鸿才对她始终是非常敬爱,他总认为她是和任何女人都两样的,他只是一时神志不清做下犯罪的事qíng,也是因为爱得她太厉害的缘故。像这一类的话,在一个女人听来是很容易相信的,恐怕没有一个女人是例外。曼桢当时听了虽然没有什么反应,曼璐这些话终究并不是白说的。

    那天晚上她住在祝家没回去,守着孩子一夜也没睡。第二天早上她不能不照常去办公,下班后又回到祝家来,知道鸿才已经来过一次又走了。曼桢这时候便觉得心定了许多,至少她可以安心看护孩子的病,不必顾虑到鸿才了。她本来预备再请豫瑾来一趟,但是她忽然想起来,豫瑾这两天一定也很忙,不是说他太太昨天就要进医院了吗,总在这两天就要动手术了。昨天她是急胡涂了,竟把这桩事qíng忘得gāngān净净。其实也可以不必再找豫瑾了,就找原来的医生继续看下去吧。

    豫瑾对那孩子的病,却有一种责任感,那一天晚上,他又到曼桢的寓所里去过一趟,想问问她那孩子可好些了。二房东告诉他:曼桢一直没有回来。豫瑾也知道他们另外有医生在那里诊治着,既然有曼桢在那里主持一切,想必决不会有什么差池的,就也把这桩事qíng-开了。

    豫瑾在他丈人家寄居,他们的楼窗正对着曼桢的窗子,豫瑾常常不免要向那边看一眼。

    这样炎热的天气,那两扇窗户始终紧闭着,想必总是没有人在家。隔着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晒着两条毛巾,一条粉红色的搭在椅背上,一条白色的晒在绳子上,永远是这个位置。那huáng烘烘的太阳从早晒到晚,两条毛巾一定要晒馊了。一连十几天晒下来,毛巾烤成僵硬的两片,颜色也淡了许多。曼桢一直住在祝家没有回来,豫瑾倒也并不觉得奇怪,想着她姊姊死了,丢下这样一个孩子没人照应,他父亲也许是一个没有知识的人,也许他终日为衣食奔走,分不开身来,曼桢向来是最热心的,最肯负责的,孩子病了,她当然义不容辞地要去代为照料。

    但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豫瑾的太太施手术产下一个女孩之后,在医院里休养了一个时期,夫妇俩已经预备动身回六安去了,曼桢却还没有回来。豫瑾本来想到她姊夫家里去一趟,去和她道别,但是究竟是不大熟悉的人家,冒冒失失地跑去似乎不大好,因此一直拖延着,也没有去。

    这一天,他忽然在无意中看见曼桢那边开着一扇窗户,两条毛巾也换了一个位置,彷佛新洗过,又晾上了。他想着她一定是回来了。他马上走下楼去,到对门去找她。

    他来过两次,那二房东已经认识他了,便不加阻止,让他自己走上楼去。曼桢正在那里扫地擦桌子,她这些日子没回家,灰尘积得厚厚的。豫瑾带笑在那开着的房门上敲了两下,曼桢一抬头看见是他,在最初的一-那间她脸上似乎有一层yīn影掠过,她好象不愿意他来似的,但是豫瑾认为这大概是他的一种错觉。

    他走进去笑道:"好久不看见了。那小孩好了没有?"曼桢笑道:"好了。我也没来给你道喜,你太太现在已经出院了吧?是一个男孩子还是女孩子?"豫瑾笑道:"是个女孩子。蓉珍已经出来一个礼拜了,我们明天就打算回去了。"曼桢嗳呀了一声道:"就要走啦?"她拿抹布在椅子上擦了一把,让豫瑾坐下。豫瑾坐下来笑道:"明天就要走了,下次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见得着,所以我今天无论如何要来看看你,跟你多谈谈。"他一定要在动身前再和她见一次面,也是因为她上次曾经表示过,她有许多话要告诉他,听她的口气彷佛有什么隐痛似的。但是这时候曼桢倒又懊悔她对他说过那样的话。她现在已经决定要嫁给鸿才了,从前那些事当然也不必提了。

    桌上已经擦得很gān净了,她又还拿抹布在桌上无意识地揩来揩去。揩了半天,又去伏在窗口抖掉抹布上的灰。本来是一条破旧的粉红色包头纱巾,她拿它做了抹布。两只手拎着它在窗外抖灰,那红纱在夕阳与微风中懒洋洋地飘着。下午的天气非常好。

    豫瑾等候了一会,不见她开口,便笑道:"你上次不是说有好些事要告诉我么?"曼桢道:"是的,不过我后来想想,又不想再提起那些事了。"豫瑾以为她是怕提起来徒然引起伤感,他顿了一顿,方道:"说说也许心里还痛快些。"曼桢依旧不作声。豫瑾沉默了一会,又道:"我这次来,是觉得你兴致不大好,跟从前很两样了。"他虽然说得这样轻描淡写,说这话的时候却是带着一种感慨的口吻。

    曼桢不觉打了个寒噤。他一看见她就看得出来她是叠经刺激,整个的人已经破碎不堪了?她一向以为她至少外貌还算镇静。她望着豫瑾微笑着说道:"你觉得我完全变了个人吧?"豫瑾迟疑了一下,方道:"外貌并没有改变,不过我总觉得……"从前他总认为她是最有朝气的,她的个xing也有它的沉毅的一面,一门老幼都倚赖着她生活,她好象还余勇可贾似的,保留着一种闲静的风度。这次见面,她却是那样神qíng萧索,而且有点恍恍惚惚的。仅仅是生活的压迫决不会使她变得这样厉害。他相信那还是因为沉世钧的缘故。中间不知道出了些什么变故,使他们不能有始有终。她既然不愿意说,豫瑾当然也不便去问她。

    他只能恳切地对她说:"我又不在此地,你明天常常给我写信好不好?说老实话,我看你现在这样,我倒是真有点不放心。"他越是这样关切,曼桢倒反而一阵心酸,再也止不住自己,顿时泪如雨下。豫瑾望着她,倒呆住了,半晌,方才微笑道:"都是我不好,不要说这些了。"曼桢忽然冲口而出地说:"不,我是要告诉你──"说到这里,又噎住了。

    她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看见豫瑾那样凝神听着,她忽然脑筋里一阵混乱,便又冲口而出地说道:"你看见的那个孩子不是姊姊的──"豫瑾愕然望着她,她把脸别了过去,脸上却是一种冷淡而qiáng硬的神qíng。豫瑾想道:"那孩子难道是她的么,是她的私生子,jiāo给她姊姊抚养的?是沈世钧的孩子?还是别人的──世钧离开她就是为这个原因?"一连串的推想,都是使他无法相信的,都在这一-那间在他脑子里掠过。

    曼桢却又断断续续地说起话来了,这次她是从豫瑾到她家里来送喜柬的那一天说起,就是那一天,她陪着她母亲到她姊姊家去探病。在叙述中间,她总想为她姊姊留一点余地,因为豫瑾过去和曼璐的关系那样深,他对曼璐的那点残余的感qíng她不愿意加以破坏。况且她姊姊现在已经死了。但是她无论怎么样为曼璐开脱,她被禁闭在祝家一年之久,曼璐始终坐视不救,这总是实qíng。豫瑾简直觉得骇然。他不能够想象曼璐怎样能够参与这样卑鄙的yīn谋。曼璐的丈夫他根本不认识,可能是一个无恶不作的人,但是曼璐……他想起他们十五六岁的时候刚见面的qíng景,还有他们初订婚的时候,还有后来,她为了家庭出去做舞女,和他诀别的时候。他所知道的她是那样一个纯良的人。就连他最后一次看见她,他觉得她好象变粗俗了,但那并不是她的过错,他相信她的本质还是好的。怎么她对她自己的妹妹竟是这样没有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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