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_张爱玲【完结】(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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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馆子里叫的菜已经送来了,他们打完了这一圈,也就吃饭了,饭后又继续打牌。曼桢独自到楼上去,拿钥匙把柜门开了。她手边也没有多少钱,她拿出来正在数着,chūn元上楼来了,他站在房门口,曼桢叫他进来,便把一卷钞票递到他手里,笑道:"这是刚才老太太给你的。"chūn元见是很厚的一叠,而且全是大票子,从来人家给钱,没有给得这样多的,倒看不出这外老太太貌不惊人,像个乡下人似的,出手倒这样大。他不由得满面笑容,说了声"呵哟,谢谢老太太!"他心里也有点数,想着这钱一定是太太拿出来的,还不是因为今天在医生那里看见老爷和那女人在一起,形迹可疑,向来老爷们的行动,只有车夫最清楚的,所以要向他打听。果然他猜得不错,曼桢走到门外去看了一看,她也知道女佣都在楼下吃饭,但还是很谨慎的把门关了,接着就盘问他,她只作为她已经完全知道了,就只要打听那女人住在哪里。chūn元起初推不知道,说他也就是今天才看见那女人,想必她是到号子里去找老爷的,他从号子里把他们踏到医生那里去,后来就看见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先出来,另外叫车子走了。曼桢听他赖得gāngān净净,便笑道:"一定是老爷叫你不要讲的。不要紧,你告诉我我不会叫你为难的。"又许了他一些好处。她平常对佣人总是很客气的,但是真要是得罪了她,当然也有被解雇的危险。而且chūn元也知道,她向来说话算话,决不会让老爷知道是他泄漏的秘密,当下他也就松了口,不但把那女人的住址据实说了出来,连她的来历也都和盘托出。原来那女人是鸿才的一个朋友何剑如的下堂妾,鸿才介绍她的时候说是何太太,倒也是实话,那何剑如和她拆开的时候,挽出鸿才来替他讲条件,鸿才因此就和她认识了,终至于同居。这是前年chūn天的事。chūn元又道:"这女人还有个拖油瓶女儿,就是今天去看病的那个。"这一点,曼桢却觉得非常意外,原来那孩子并不是鸿才的。那小女孩抱着鸿才的帽子盘弄着,那一个姿态不知道为什么,倒给她很深的印象。那孩子对鸿才显得那样的亲切,那好象是一种父爱的反映。想必鸿才平日对她总是很疼爱的了。他在自己家里也是很痛苦的吧,倒还是和别人的孩子在一起,也许他能够尝到一点家庭之乐。曼桢这样想着的时候,唇边浮上一个淡淡的苦笑。她觉得这是命运对于她的一种讽刺。

    这些年来她固然是痛苦的,他也没能够得到幸福。要说是为了孩子吧,孩子也被带累着受罪。当初她想着牺牲她自己,本来是带着一种自杀的心qíng。要是真的自杀,死了倒也就完了,生命却是比死更可怕的,生命可以无限制地发展下去,变得更坏,更坏,比当初想象中最不堪的境界还要不堪。

    她一个人倚在桌子角上呆呆的想着,chūn元已经下楼去了。隐隐的可以听见楼下清脆的洗牌声。房间里静极了,只有那青白色的日光灯发出那微细的的声响。

    眼前最大的难题还是在孩子身上。尽管鸿才现在对荣宝那样成天的打他骂他,也还是决不肯让曼桢把他带走的。不要说他就是这么一个儿子,哪怕他再有三个四个,照他们那种人的心理,也还是想着不能够让自己的一点亲骨血流落在外边。固然鸿才现在是有把柄落在曼桢手里,他和那个女人的事,要是给她抓到真凭实据,她可以控告他,法律上应当准许她离婚,并且孩子应当判给她的。但是他要是尽量拿出钱来运动,胜负正在未定之天。所以还是钱的问题。她手里拿着刚才束钞票的一条橡皮筋,不住的绷在手上弹着,一下子弹得太重了,打在手上非常痛。

    现在这时候出去找事,时机可以说是不能再坏了,一切正当的营业都在停顿状态中,各处只有裁人,决没有添人的。而且她已经不是那么年轻了,她还有那种jīng神,能够在没有路中间打出一条路来吗?

    以后的生活问题总还比较容易解决,她这一点自信心还有。但是眼前这一笔费用到哪里去设法──打官司是需要钱的。……真到没有办法的时候,她甚至于可以带着孩子逃出沦陷区。或者应当事先就把荣宝藏匿起来,免得鸿才到那时候又使出惫赖的手段,把孩子劫了去不放。

    她忽然想起蔡金芳来,把孩子寄存在他们那里,照理是再妥当也没有了。鸿才根本不知道她有这样一个知己的朋友。她和金芳已经多年没见面了,不知道他们还住在那儿吗。自从她嫁给鸿才,她就没有到他们家去过,因为她从前在金芳面前曾经那样慷慨激昂过的,竟自出尔反尔,她实在没有面目再去把她的婚事通知金芳。现在想起来,她真是恨自己做错了事qíng。从前的事,那是鸿才不对,后来她不该嫁给他。……是她错了。

第十六章

    天下的事qíng常常是叫人意想不到的。世钧的嫂嫂从前那样热心地为世钧和翠芝撮合,翠芝过门以后,妯娌间不大和睦。翠芝还是小孩脾气,大少奶奶又爱多心,虽然是嫡亲的表姊妹,也许正因为太近了,反而容易发生摩擦。一来也是因为世钧的母亲太偏心了,俗语说新箍马桶三日香,新来的人自然得宠些,而且沈太太疼儿子的心盛,她当然偏袒着世钧这一方面,虽然这些纠纷并不与世钧相gān。

    家庭间渐渐意见很深了。翠芝就和世钧说,还不如早点分了家吧,免得老是好象欺负了他们孤儿寡妇。分家这个话,酝酿了一个时期,终于实行了。把皮货店也盘掉了。大少奶奶带着小健自己住,世钧在上海找到了一个事qíng,在一丬洋行的工程部里任职。沈太太和翠芝便跟着世钧一同到上海来了。

    沈太太在上海究竟住不惯,而且少了一个大少奶奶,没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沈太太和翠芝也渐渐的不对起来。沈太太总嫌翠芝对世钧不够体贴的,甚至于觉得她处处欺负他,又恨世钧太让着她了。沈太太忍不住有的时候就要cha身在他们夫妇之间,和翠芝呕气。沈太太这样大年纪的人,却还是像一般妇人的行径,动不动就会赌气回娘家,到她兄弟那里一住住上好两天,总要世钧去亲自接她回来。她一直想回南京去,又怕被大少奶奶讪笑,笑她那样帮着二房里,结果人家自己去组织小家庭去了,她还是被人家挤走了。

    沈太太最后还是回南京去的,带着两个老仆赁了一所房子住着。世钧常常回去看她。后来翠芝有了小孩,也带着小孩一同回去过一次,是个男孩子,沈太太十分欢喜。她算是同翠芝言归于好了。此后不久就回去了。

    有些女人生过第一个孩子以后,倒反而出落得更漂亮了,翠芝便是这样,丰满中更见苗条。她前后一共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这些年来历经世变,但是她的心境一直非常平静。在一个少奶奶的生活里,比在水果里吃出一条ròu虫来更惊险的事qíng是没有的了。

    这已经是战后,叔惠回国,世钧去接飞机,翠芝也一同去了。看看叔惠家里人还没来,飞机场里面向来冷冷清清,倒像战时缺货的百货公司,空柜台,光溜溜的塑料地板。一时扩音机嗡隆嗡隆报告起来,明明看见那年轻貌美的女职员手执话机,那声音绝对与她连不到一起,不知道是从哪一个角落里发出来的,带着一丝恐怖的意味。两人在当地徘徊着,世钧因道:"叔惠在那儿这些年,想必总已经结婚了。"翠芝先没说什么,隔了一会方道:"要是结婚了,他信上怎么不提呢?"世钧笑道:"他向来喜欢闹着玩,也许他要想给我们惊奇一下。"翠芝别过头去,没好气的说道:"瞎猜些什么呢,一会儿他来了不就知道了!"世钧今天是太高兴了,她那不耐烦的神气他竟完全没有注意到,依旧笑嘻嘻的说道:"他要是还没结婚,我们来给他做个媒。"翠芝一听见这话,她真火了,但是也只能忍着气冷笑道:"叔惠他那么大岁数的人,他要是要结婚,自己不会去找,还要你替他cao心?"

    在一度沉默之后,翠芝再开口说话,声气便和缓了许多,她说道:"这明天要好好的请请叔惠。我们可以借袁家的厨子来,做一桌菜。"世钧微笑道:"呵哟,那位大司务手笔多么大,叔惠也不是外人,何必这么排场?"翠芝道:"也是你的好朋友,这么些年不见了,难不成这几个钱都舍不得花。"世钧道:"不是这么说,与其在家里大请客,不如陪他出去吃,人少些,说话也痛快些。"翠芝刚才勉qiáng捺下的怒气又涌了上来,她大声道:"好了好了,我也不管了,随你爱请不请,不要这样面红耳赤的好不好?"世钧本来并没有面红耳赤,被她这一说,倒气得脸都红了,道:"你自己面红耳赤的,还说我呢!"翠芝正待回嘴,世钧远远看见许太太来了,翠芝见他向那边打招呼,也猜着是叔惠的母亲,两人不约而同的便都收起怒容,满面chūn风的齐齐迎了上去。裕舫在抗战期间到重庆去了,还没复员回来。许太太没跟去,回家乡去住着,这回赶着到上海来等着叔惠,暂住在她女儿家里。世钧本来要去接她一同上飞机场,她因为女婿一家子都要去,所以叫世钧还是先去。当下一一介绍,她女儿已经是廿几岁的少妇,不说都不认识了。站在那里谈了几句,世钧便笑道:"叔惠来信可提起,他结了婚没有?"许太太轻声笑道:"结了婚又离了吧?还是好两年前的事了,他信上也没多说。"大家不由得寂然了一会,他妹夫便道:"现在美国还不都是这样。"世钧便也随口轻声问了声:"是美国人?"许太太悄悄的笑道:"中国人。"世钧心里想中国夫妇在外国离婚的倒少,不过这几年消息隔绝,或者qíng形又不同些,也许是美国化的华侨小姐?他并没有问出口,许太太倒彷佛已经料到他有此一问,带笑补了一句道:"也是个留学生。"他们亲家太太便道:"是纪航森的女儿。"世钧不知道这纪航森是何许人也,但是听这口气,想必不是个名人也是个大阔人。当下又有片刻的寂静。世钧因笑道:"真想不到他一去十年。"许太太道:"可不是,谁想到赶上打仗,回不来。"他妹妹笑道:"好容易盼得他回来了,爸爸又还回不来,急死人了。"世钧道:"老伯最近有信没有?"许太太道:"还在等船呢,能赶上回来过年就算好的了。"

    谈谈讲讲,时间过得快些,这班飞机倒已经准时到达。大家挤着出去等着,隔着一溜铁丝网矮栏杆,看见叔惠在人丛里提着小件行李,挽着雨衣走来。飞机场就是这样,是时间空间的jiāo界处,而又那么平凡,平凡得使人失望,失望得要笑,一方面也是高兴得笑起来。叔惠还是那么漂亮,但是做母亲的向来又是一副眼光,许太太便向女儿笑道:"叔惠瘦了。你看是不是瘦了?瘦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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