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当然两样的,」刘荃红着脸说。
「有什么两样?」她微笑着追问。
「本质上的不同。」
她仍旧淡漠地微笑着望着他,带着一种嘲弄的神气。然后她把铅笔倒过来,不经意地用尾端的橡皮轻轻敲着桌子,用平淡的语气说:「是的。首先,我们确定知道美军的bào行绝对是事实,而我们宣传这件事实,单靠文字报导是不够的。群众要求把报导具体化。所以照片是必要的。」
「对。我完全同意。」刘荃很快地拍照片收了起来,立刻站起来准备告辞。
她依旧坐在那里不动,含着微笑。他发现她似乎用一种鉴定的眼光望着他,使他感到不安。
「以后我们经常地保持联络。」她突然欠起身来,隔着书桌伸出手来和他握手,脸上现出典型的共产党员的明快的笑容,露出整排的洁白的牙齿。
刘荃伏在书桌上改照片。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张励到医院里去看褪去了,他腿上烫伤的创口溃烂了,到现在还没有痊愈。
忽然有一个勤杂人真走了进来。
「刘同志,周同志找你。」
「在楼上?」刘荃问。
「嗳。叫你上去一趟。」
周同志是办公厅副主任周玉宝,也就是办公厅主任赵楚的爱人,刘荃可以说是他们的直接下属。他们夫妇俩就住在楼上。抗美援朝总会华东分会的会址新近迁到这座花园洋房里,地方既幽静又宽敞,于是一些领导gān部都搬了进来住着,按照地位高下,每人占据一间或两三间房间。
周玉宝是管照顾的,房间与家俱的分配自然也在她经管的范围内,因此他们夫妇俩虽然只分到一间房,却是位置在二层楼,上下很方便,而且是朝南,墙上糊的粉红色花纸也有八成新。房间并不大,搁上一套深红皮沙发,已经相当拥挤了,此外还有一只桃花心木碗橱,与书桌、书架、双人大chuáng、两用沙发、衣橱、冰箱、电炉、无线电,这都是玉宝的战利品。单是电话就有两架,一只白的,一只黑的。冰箱的门钮上牵着一根麻绳,另一端系在水汀管上,晾满了衣裙与短袜。水汀上也披着几件湿衣服。一进门,只觉得东西满坑满谷,看得人眼花撩乱。近窗还有一架大钢琴,琴上铺着镂空花边长条白桌布,上面搁着花瓶与周玉宝的深蓝色鸭舌帽。为了这只钢琴,刘荃听见说周玉宝和主持人事科的赖秀英还闹了点意见,赖秀英是秘书处处长崔平的爱人,她也要放一只钢琴在卧室里。据刘荃所知,两位太太都不会弹钢琴,不知道为什么抢夺得这样厉害。
玉宝是山东人,出身农村,一张紫棠色的鸭蛋脸,翠黑的一字长眉,生得很有几分姿色。头发是新烫的,家常穿著一套半旧的青布棉制服,腰带束得紧紧的,显出那俏丽的身段。她有两个孩子,大的一个是男的,有两三岁了,保姆抱着他凑在粉紫花洋磁痰盂上把尿。玉宝自己抱着那周岁的女孩子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一面哄着拍着她,一面侃侃地责骂着炊事员孔同志。
孔同志站在房门口讪讪地笑着,把帽子摘了下来,不住地搔着头皮。孔同志因为革命历史长,全面胜利后虽然仍旧是当着一名炊事员,已经享受着营级gān部的待遇。
「你不能总是这样老一套,搞工作不是这样搞的!」玉宝扳着脸说:「现在城市是学习重点哪,路也该学着认认!」
「唉,就吃亏不认识字呵!」孔同志说:「早先在部队里,生活苦,也顾不上学文化。行起军来,背上背着三口大锅一气走七八十里路──是指导员真说的:『你当炊事员的,保护大伙的饭锅就跟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
「得了得了,别又跟我来这一套!一脑袋的功臣思想,自尊自大,再也不肯虚心学习了,犯了错误还不肯接受批评!」玉宝的声音越提越高,孔同志不敢回言了,把鸭舌帽又戴上头去,一只手握着帽檐,另一只手却又在脑后的青头皮上抓得沙沙地一片声响,这似乎是他唯一的答辩。
刘荃在孔同志背后探了探头。「周同志,找我有什么事吗?」
「哪,刘同志,你告诉他,八仙桥小菜场在哪儿。──早上已经白跑一趟了!」
「八仙桥小菜场──」刘荃想了一想。「离大世界不远。」
孔同志不认识大世界。
「靠近八仙桥青年会,」刘荃说。
刘荃对于上海的路径本来也不很熟悉,也就技穷了,不知道应当怎样解释。「我给画张地图吧?」
「掩不会看地图。」孔同志眼睛朝上一翻,满心不快的样子。玉宝对他尽管像排揎大侄儿似的,他也能够忍受,那是服从纪律;要是连这些非党员非无产阶级出身的gān部也要骑在他头上,那却心有不甘。他把帽檐重重地往下一扯,这次把帽子戴得牢牢的,头皮也不抓了。
「他不会看地图,你让给他听吧,」玉宝说。
现在轮到刘荃抓头皮了。「算了算了,掩去找个通讯员带俺去一趟,下回不就认识了。」孔同志不等玉宝表同意,转身就走。有刘荃在场,他的态度比刚才qiáng硬了许多。
玉宝把孩子抱在手里一颠一颠。「乍到上海来,过得惯吗,刘同志。」她每次见到刘荃,照例总是这几句门面话,却把语气放得极诚恳而亲热。「这两天忙着搬家,也没空找你来谈谈。我很愿意帮助你进步。」
「希望周同志尽量地帮助我,不客气地对我提意见,」刘荃敷衍地说。
她的意见马上来了。「刘同志,你文化程度高,孔同志现在进识字班了,他年纪比较大,记xing差,你有空的时候给他温习温习──」
刘荃不觉抽了口凉气,心里想这又是一个难题。孔同志怎么肯屈尊做他的一个绿窗问字的学生。
「──你帮助他进步,我帮助你进步,好不好?」玉宝向他嫣然露出一排牙齿,呈现着典型共产党员的笑容。
「好。有机会的时候一定要请周同志多多指教。」刘荃只求脱身,匆匆走了出去,下楼回到他自己的办公室里。
他在房间的中央站住了,茫然地向写字台望过去。
这不是他的写字台。
起初他以为走错了一间屋子。新搬了个地方,容易走错房间的。但是他在窗台上看见他的笔砚与台灯,还有张励敷腿伤的一瓶药膏。刚才都是搁在书桌上的,显然是书桌被人搬走了,东西给随手挪到窗台上。原来的那张书桌很大,两人面对面坐着。现在代替它的是一张破旧的橘huáng色两屉小条桌,桌面上横贯着一条深而阔的裂fèng,那一道裂fèng里灰尘满积,还嵌着一粒粒的芝麻,想必是烧饼上落下来的。
刘荃忽然想起他正在修改着的几张照片?刚才收在写字台抽屉里。他急忙抽开那张小桌子的抽屉,两个抽屉里都是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他着急起来了。他那几张照片是非常宝贵的,也可能是「海内孤本」,绝对不能被他失落了。搞工作怎么能这样不负责。对解放日报也无法jiāo代。他可以想象那位戈珊同志的那双眼睛空蒙地嘲弄地向他望着的神气。
他走出办公室去找勤杂人员打听,桌子是谁搬走的。谁也不知道。
他再到楼上去问。保姆带着周玉宝的孩子在楼梯口玩。那保姆说:
「刚才看见两个人搬了张书桌上来,送到赖同志屋里去了。」
赖秀英住在二楼靠后的一间房间。为了工作上的便利,她和她丈夫都把办公室设在卧室隔壁。办公室的门开着,刘荃探头进去看了看,只有一个女服务员在里面,爬在窗槛上悬挂那珠罗纱窗帘。迎面放着一张墨绿丝绒沙发,紧挨着那沙发就是一张大书桌。
刘荃走了进去。「这张书桌是刚才楼底下搬上来的吧?」
「你问gān什么?」赖秀英突然出现在通卧室的门口。她抱着胳膊站在那里,身材矮小而肥壮,挺着个肚子,把一件呢制服撑得高高的,颇有点像斯大林。她到上海来了一年多,倒还保存着女gān部的本色。一脸huáng油,黑腻的短发切掉半边面颊。
「我有点东西在这抽屉里,没来得及拿出来,」刘荃陪着笑解释,一面走上前去,拉开第二只抽屉。
赖秀英仍旧虎视眈眈站在那里,显然怀疑他来意不善,大概是追踪前来索讨书桌,被她刚才那一声叱喝,吓得临时改了口。
刘荃从抽屉里取出那一包照片。「是要紧的文件,」他说。
「要紧的文件怎么不锁上。」她理直气壮地质问:「楼梯上搬上搬下的,丢了谁负责?」
刘奎开始解释:「我刚才不过走开一会,没想到桌子给搬──」
「下次小心点!在一个机关里工作,第一要注意保密!」
刘奎没有作声。他走出去的时候,她站在书桌旁边监视着,像一只狗看守着它新生的小狗。
他回到楼下的办公室里,把笔砚搬过来,又来描他的照片。但是劝杂人员又来叫他了。
「周同志叫你上去一趟。」
刘奎只得又搁下笔来,把照片收到抽屉里,打算把抽屉锁上。但是这抽屉并没有装锁。他想了一想,结果捻开台灯,把照片上的墨渍在灯上烘gān了,用一张纸包起来,揣在衣袋里随身带着,这总万无一失了。
玉宝在她的房间里不耐烦地走来走去等着他。
「刚才你问那张书桌是怎么回事?」她说。一定是那保姆报告给听了。「搬到赖同志屋的那张书桌是你的?」
「是的,给换了一张小的。」
「gān吗?」玉宝愤怒起来。「你马上给换回来!去叫两个通讯员来帮着你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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