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忽然耽溺在旧诗的趣味里,真是没有出息,他想。但是也许并不算没出息,现在从毛主席到陈毅,不都是喜欢做诗填词吗?动不动就要横菜赋诗一番。似乎中共的儒将特别多,就连这里的赵楚崔平两位同志,不也是知识分子出身的军官吗?──他们并没有作了歪诗送到报上去发表,刘荃认为这也是他们的好处。但是也说不定是因为他们只做到团长的地位,官还不够大。
他看到赵楚与周玉宝的家庭生活,不免有时候想象着,不知道他自己和huáng绢有没有这样的一天。他现在虽然消极得厉害,总仍觉得做和huáng绢如果处在赵周的地位里,多少总可以做一点有益的事,因为现在根本不是「法治」而是「人治」,有许多措施完全是由个别gān部决定的。
当然一方面仍旧不免要造谣、说谎,做他现在gān的这一类的工作。但是至少晚上回到家里来,有huáng绢在那里,在他们两人之间,不必说违心的话,不会觉得是非黑白完全没有标准,使一个人的理xing完全失去凭依,而至于疯狂。
要是有一天能够和她在一起,也像赵楚与周玉宝一样,有孩子,有一个流làng的小家庭,也就感到满足了。然而这是一个疲倦的中年人的愿望,在一个年轻人,这是jīng神上的萎缩。
这样的愿望,已经最没出息的了。然而,还是没有希望达到目的。
火盆里那一点红红的火光很快地已经要熄灭了。刘荃心里异常灰暗。张励又去找些纸来烧,背着身子站在那里寻找燃料。刘荃突然从衣袋里摸出huáng绢最近的两封信,连着信封用力团成一团,丢到火盆里。火焰突然往上一窜,照亮了他的脸。
他倒又觉得空虚起来,开始计算着几时可以收到她下一封信。第七章
五十万人参加五一节大游行,锣鼓喧天,军乐队铜乐队chuīchuī打打。马路上断绝jiāo通,一个贩羊的人牵了一群羊,等了半天,无法穿过马路,把羊系在路边的一棵树上。羊们披着一身骯脏褴褛的发毛,低着头把鼻子嗅来嗅去,在那棵洋梧桐下小小的一方泥土土寻找可吃的东西。它们对于人们的喧嚣的世界完全不感兴趣,只偶而对另一只羊淡淡地看一眼。
游行的队伍停下来了,因为前面在那里耍龙灯。其实也并不是灯,只是一个布制的龙身,店员们新学着耍弄,像京戏票友拙劣地舞动飘带。远远望过去,只看见许多黑压压的人头上涌现一个蚯蚓式的白布圆筒,在空中一上一下。舞了一会,白布圆筒扯直了,暂时休息一下,那边一个淡青色的布筒又蚯蚓式地波动起来。
刘荃站在队伍里,无聊地望着路边的羊群。他很想抚摸它们,搔搔它们颔下含黯的鬈毛。
马路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小孩子忽然在一只羊面前蹲了下来,在它颔下捞一把了。
刘荃很意外地高兴起来。「可见是『人同此心』,」他想。
那孩子蹲在那里对着羊的脸望着。「羊妈妈!」他突然叫了一声,把声音压得很扁,像羊的叫声。「羊妈妈!」
那只羊淡然漠地着了他眼,「咩!」了一声,随即掉过头去。
队伍又开始向前移动。刘荃和机关里的一个通讯员一同推着一辆囚车,囚车里是孔同志扮的杜鲁门。另一辆囚车是张励扮的反革命。乐队的调子一变,杜鲁门与反革命从槛车里冲了出来,戴着巨大的彩色面具跳跳踪踪,像西藏的「跳神」仪式。
各种卖吃食的小贩都挽着篮子,在游行的队伍里穿来穿去,轻声吆喝着,兜售油条、麻花、麻球、奶油面包、huáng松糕。有时候拥不进队伍的中心,就在旁边陪着他们走。只有这些小贩,倒真是自动地参加游行。
游行者为了经济起见,大都是预先备下了早午餐两,揣在口袋里带着面包、冷馒头、山东千层大饼、白煮jī蛋。排在刘荃这单位前面的是一家百货公司的职工。刘荃看着他们带来的食物大家jiāo换着,每样尝一点,有时也彼此开玩笑,你抢我夺吃得津津有味。
「中国人反正无论做一件什么事,结果总是变成大家吃一顿,」刘荃想:「即使是像今天这样,大家都认为是苦役,也还是带着些野餐xing质。」
然而无论怎样善于苦中作乐,从早上走到中午,中午走到下午,面前依旧长途漫漫,也就撑不住这口气了。
「我不行了,老陈,痔疮要发了!」刘荃听见他前面的一个店员在呻吟着:「早上三四点钟起来了,天还墨黑,就从家里出来──电车还没出厂,只可走──走到公司去集合。你算算看有多少路!家里住在提篮桥──足足穿过半个上海!」
「我也不懂,要那么早集合gān什么?」那老陈说:「排着队站在那里,一等等了三个钟头才出发。下次带张小板凳来坐坐。」
「cao那,」那人轻轻地骂了一句:「哪里带得了这许多东西?十里路走下来,一斤重也变成了十斤重。」
「谁说不是呢,连件雨衣都不好带。拿在手里累死了,穿上身上闷死了。这天气也说不定的,出起大太阳来,热得你走投无路。」
「雨是一定要下的。哪一次游行不下雨?」
这是一个老笑话了,说自从共产党来了,每一次大游行都碰到雨天。学习小组里早已指出了这是一种要不得的「变天思想」,分明是说老天与共产党不合作,共产党一定站不长的。
老陈没敢接口。老陈高高举着竹竿,竿顶缀着一只银纸飞机。他那患痔疮的同事也擎着根竹竿,上面却是一只纸糊的小白猪,像狄斯耐卡通中的人物,不知是什么寓意。
担任舞狮的一个学徒把那纸扎的青色狮子背在背上,疲乏地埋着头前走。那狮子完全直立了起来,腰身很长很长,屁股圆圆地坠在下面,虽然不十分像人,反正毫无狮意。
人们手里举着的红绿纸旗渐渐东倒西歪,如同大风chuī折了的芦苇。大家一步拖一步,时而向地下吐口痰,像大出丧的行列里雇来的乞丐。
萧萧地下起雨来了。刘荃看见老陈与他那同事互相望了一眼,脸上同时泛起了苦笑。虽然是苦笑,也仍然带有一种满意的神qíng。
刘荃看到那笑容却有些憎恶,他觉得那是阿Q式的满足。
前面三叉路口有一个慰劳站,在那里大声喊着:「向大兴公司的同志们致敬!大兴公司的同志们。加油呀!向大兴公司的同志们致敬!」
大兴公司的职工们微窘地苦笑着。雨越下越大了。红绿纸旗只剩下了一些光杆,一根根旗竿却都直竖了起来。慰劳站的店员同志们用洋磁漱盂从大缸里舀出冷茶,在密密的雨丝中递到他们唇边。
队伍继续前进。一个撑着大黑洋伞站在街沿上看着热闹的女人忽然走上前来,「喂」了一声,把一件旧雨衣向老陈手里一塞。
「咦?陈家嫂嫂给老陈送了雨衣来!」职工的队伍里腾起一阵哗笑。
「嗳,老陈,你太太真心疼你呀!你看,下这样大的雨还等在这里,怕你淋了雨受凉!」
「有孟姜女送寒衣,就有陈师母送雨衣!」
大家七嘴八舌取笑他,老陈涨红了脸说;「门人家老夫老妻了,吃什么豆腐!」
他把竹竿挟在胁下,腾出两只手来,一头走一头扣雨衣的钮子。黑洋伞已经走开了,游行的队伍已经走过了十几家门面,同事们也已经停止打趣他了,老陈却还在那里红着脸分辩:「我们是一点感qíng也没有的。回去从来一句话也不说的。」又打了个哈哈,说:「哪是什么心疼我──怕我伤了风过给小孩子们,那还差不多!」
没有人接口。大家都是又冷又湿又疲倦。只有老陈旁边那人苍白着脸嘟嚷了一声:「痔疮一定要发了!我晓得不对──一定要发了!」
「吃什么豆腐!」老陈还在那里脸红红地抗议着。他显然十分得意,眼睛里闪烁着快乐的光。
刘荃跟在他们后面走着,把这一幕看得很清楚。这些人都是在时代的轮齿fèng里偷生的人,他怅惘地想着。眼前他们不过生活苦些,还是可以容许他们照常过日子,可以在人生味中得到一点安慰。像土地改革那样巨大的变动还没有临到他们身上。迟早要轮到他们的,他们现在只是偷生。但是虽然是偷来的,究竟是真实的人生。想到这里,刘荃突然感到一阵难堪的空虚。
前面的队伍转了弯。他远远看见前面火炬的行列在寒雨中行进,火炬头上的huáng红色的火舌头缩得很小,在雨中流窜着,舐着那灰色的空白的天,像狗舌头惘惘舐着空碟子,有一下没一下。
刘荃大概是因为工作过度,那天淋着雨游行回来,就患感冒躺下了,热度久久不退。他们这机关里的人生了病,都是包在一家市立医院里诊治。刘荃到医院里去了一次,医生说有肺病嫌疑,叫他明天再来透视一下。
青年学生与gān部患肺病的本来非常多,由于生活太苦。「个个gān部身上都生臭虫,就称臭虫为『革命虫』──那么肺痨菌应当叫『解放菌』,」刘荃曾经这样想着。终于轮到自己头上了。
那医院的门诊非常挤,早晨七点钟就得去排班挂号,站在那里等着,下午二时起诊,轮到刘荃看了病出来,天都黑了。走到枫林桥那里搭公共汽车,车站上还有两个妇人站在那里等着,一老一少,刘荃觉得她们似乎有点眼熟,大概她们也是刚从医院里出来,不是病人就是探病的家属。两人虽然也一问一答地说着话,似乎并不是一路来的,也是在医院里认识的。那少妇穿著一件旧花布旗袍,十分寒素。另一个妇人有五十来岁,戴着眼镜,胖胖的身材,手里提着一只洋磁食篮。
这地段相当荒凉,桥边只有一盏黯淡的街灯,照着那灰白色的广阔的桥身,此外什么都看不见,连桥下的水都看不见。
刘荃忽然听见一阵息息率率啜泣的声音。是那少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