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总可以稳度三反的难关了,他想,而且可以升级。
当然他的目的并不在此。昨天把那封检举陈毅的信给陈毅送了去,也实在是不得已。本来想把它隐匿起来的,但是怎么瞒得住,等到一一泄漏出去,大家都知道他和赵楚的jiāoqíng,当然他们是同谋,势必同归于尽。
他不是怕死,他对自己说。在战场上倒下去是光荣的,但是在三反战役中倒下去,是否定了自己整个的革命历史。
很矛盾地,他恨不得能够在火线上再救赵楚一次,明明心迹。
汽车前面玻璃上拭雨的摆针不停地扫来扫去,「阁──阁──阁──阁──」响着。他的思想也跟着摆动。赵楚写这封告密信始终瞒着他,大概还是出于好意。怕他被株连,闯了祸预备「一身做事一身当」。唉,这傻子!崔平其实比他小一岁,但是总觉得自己年纪比他大,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欺负了他。在延安那时候,同爱一个女人,当然崔平求爱的手腕比较高明,有一天约她出去散步的时候,他吻了她,心里就很抱愧,觉得是叛友的行为。那时候是真傻。
他微笑了,自嘲地,又带着轻微的怅惘。
「阁──阁──阁──阁──」拭雨的摆针不停地扫过来,扫过去,但是似乎永远擦不gān玻璃上纵横的泪痕。如果有人在流泪,那是死去多年的一个男孩子。
到了陈毅的住宅里,崔平坐在会客室里等着,一直等到下午一两点钟才见到了陈毅。但是陈对他很亲热,还留他吃饭。
他吃到了燕云楼的烤鸭子。他从陈公馆出来,坐到汽车上,摸了摸脸颊非常粗糙,想起早上没剃胡子,就吩咐司机弯到发馆去,从容地剃头修面,然后再回到增产节约委员会来。
「刚才有一位周玉宝同志来过,」办公处的勤务向他报告:「说有要紧的事见崔同志。等了半天了。刚走。」
原来事qíng已经发动了,实在神速。
那天晚上他回去,赖秀英一看见他就抢着告诉他赵楚被捕的消息,又告诉他周玉宝出去讨救兵去了。崔平也不愿意和她多说,只推身体疲倦,昨天开了一夜的会,没有睡觉,今天要早早地睡了。正要解衣上chuáng,周玉宝却仓皇地冲了进来,嚷着「崔同志回来了!我都急死了!找你不到!」
崔平颓然坐在chuáng沿上,把一只手掌按在眼睛上,疲乏地徐徐横抹过去。「怎么回事?」他问:「我也刚听见说。」
他一向不大喜欢周玉宝。也许因为她太逞能。也许因为她女xing的气息很qiáng,一个男人如果不爱她就会对她有轻微的反感。不管他是为什么缘故不喜欢她,反正她对他永远含着敌意,那也是事实。但是今天她一看见他,就像见了亲人一样,立刻两泪jiāo流,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你别着急,急也没用,」赖秀英在旁边说:「明天让崔平去想法子打听打听。他昨天晚上开会,一宿没睡,现在可得让他休息休息了──」
「别着急,别着急,」崔平也安慰着她:「向来是只要有人检举,不管有没有证据,先抓起来当老虎打,不然就是不民主,怕减低群众检举的积极xing。你不知道么,这是三反的一个原则。」
玉宝呜咽半晌,终于说了一声:「临走什么也没说,就叫我赶紧找你想办法。」
崔平听见这话,就像心上扎了一针,不由得脸色动了一动。他低下头去,疲乏地把一只手按在额前,在两只眼睛上横抹过去。「来的是哪一方面的人?」他问。
「是公安局的人,配合了解放军。」
「现在押在什么地方知道不知道?」
「我在外头跑了一天了,也没打听出来。」
崔平倒有点担忧起来。「你去找过些什么人?」
「人民监察委员会的曾同志,不是你们在延安的时候就认识的,还有公安部的老费,也是熟人。」
崔平急起来。「我劝你还是少东跑西跑,」他皱着眉说:「这时候人家各有各的心事,而且这样随便请托是违犯纪律的,反而对他有妨碍。」
玉宝一听这话,不禁心头火起,心里想他自己不热心帮忙,倒又不许找别人帮忙。她冷笑了一声,说:「对!是你说的,人家各有各的心事,也不见得肯帮忙。所以赵楚这人就是傻──为起朋友来,真连老婆孩子连自己xing命都肯扔了,我替他想想真不值!」
崔平依旧皱着眉说:「这不是发牢骚的时候,你还是冷静一点,自己站稳立场,一切静等政府处置。政府是最英明的,决不会冤枉处罚一个人。相信政府就是相信自己。」
玉宝听他这口吻越来越不对了,她疑心他一定是已经听到一些风声,知道赵楚的罪名非常严重,怪不得他这样冷淡,极力避着嫌疑,躲得远远的。「崔同志,」她突然颤声说:「要是连你都……连你都不管他的事了,那还有什么指望?」她嚎啕大哭起来:「我也不要活着了,gān脆把两个孩子摔死了,我一头碰死给你看!」
「这是什么话?」崔平不耐烦地站起身来。
「讹上人了!」赖秀英说:「得了得了,崔平昨天开了一夜的会没睡觉,今天忙到这时候才回来,还不让他休息休息,你这会儿马上bī死他也没用。」
「周同志,你冷静一点,」崔平按着她的肩膀,把她向房门外面推送了出去。「别这么紧张,明天我们慢慢的想办法。」
玉宝本来还想损他几句,但是现在这时候不是得罪人的时候,真跟他闹僵了也不好,只得借此下台,回到自己房里,痛哭了一场,一夜也没阖眼。第二天一早就出去,四处奔走营救。仗着他们夫妇的革命历史长,认识的人多,虽然在这三反期间谁也不欢迎有人上门,尤其是已经出了岔子的人;但是究竟是多年的老同志了,「人有见面之qíng」,玉宝接连奔走了几天,也探出了一点消息。听见说赵楚是被检举贪污,案qíng严重,现在关在提篮桥监狱里,绝对不许家属探望,或是送衣服与棉被。玉宝到处喊冤,极力替他保证没有贪污qíng事,并且拿出农村妇女的看家本领,撒泼哭闹,遍地打滚,那些熟识的部长局长也制伏不了她,谁都见了她头痛。党支部主任曾经来访问过她两次,劝她冷静地反省一下,搜集资料协助检举她的爱人。反而被她抓到这机会,极力为他洗刷了一番。双方都说得舌敝唇焦,毫无结果。
玉宝整天发疯似地在外面跑着。赵楚被捕是上一个星期三,在下一个星期二那天,她连碰了几个钉子,心灰意懒地回来,一到家,勤务就迎上来告诉她:「公安局来过人,说今天早上已经枪毙了,叫家属去收尸,还有点遗物,叫领回来。」
那天天气很好,暖洋洋的日光从楼梯口的窗口里she进来,一个工役骑在窗口擦玻璃窗,那灰色的抹布发出一股子cháo湿的气味。玉宝在楼梯上走着,清晰地听见外面电车行驶的声音和学校的上课铃。这世界依旧若无其事地照常进行着,她痛恨这一切。
她痛恨那保姆抱着她的孩子站在房门口茫然观望着。这两天这保姆也和她一样被孤立起来,谁都离得她远远地。玉宝跑进房去,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倒在chuáng上放声大哭。但是那哭声在她听来,似乎异常微弱而遥远,像隔了垫着厚绒的沉重的门,生与死之间的门。他是听不见她了。
下午的阳光照在那沉寂的钢琴上,也照在那两只电话上,一只黑色的,一只白色的。许久没有人打电话来了,在阳光中可以看见那光滑的电话上罩着一层浮尘。
那沉默的电话也增加了她心上的重压。她的抽咽声渐渐低了下去。但是她用力抓着chuáng单捶chuáng,像在那垫着厚绒的沉默的生死门上捶打着。
「罪大恶极抗拒三反的贪污犯赵楚已在前天执行枪决。」
刘荃在报上看见这一行触目惊心的文字,急忙再看下去,还有一段较详细的记载:「赵被检举贪污làng费,纵容违法乱纪,走私漏税,经调查证据确凿,而该犯一贯品质恶劣作风,目无组织,蔑视纪律,对抗领导,拒不坦白。业经开除出党,逮捕法办,于前日清晨执行枪决。」
刘荃心里想,所谓「拒不坦白」,也不过是那么句话。不管他坦白了没有,反正要判死刑的时候就把「拒不坦白」的帽子扣在他头上。刘荃计算,自从他拆开那封检举陈毅的信,到赵楚处决,一共才不到一个星期。陈毅真是辣手。刘荃想到他是赵楚的下属,周玉宝仗着她是上司太太,又老是差他做这样做那样,被人看着还以为他是他们夫妇的亲信,实在使他有点栗栗自危。
这一天晚饭后,宿舍的工役忽然来叫他,说,「有一个女同志找你。」
刘荃以为是huáng绢。她说她今天如果有空就来看他。但是走到会客室里一看,再也想不到,竟是周玉宝。越是怕被株连,越是投到他头上来。玉宝从来没到他们下级gān部的宿舍来过,被大家看在眼里,不免要觉得奇怪。
「嗳,周同志,请坐请坐。」他觉得很窘,不知道应当怎样唁问,关于赵楚的死。
周玉宝大概些知道他很难措词,没等他开口,就微笑着问:「吃过饭没有?我有点事想麻烦你,不知行不行?」
「只要是我办得到的──」
「我写了一篇自我检讨,党支部打算送到新闻日报去登。可是我那点程度你是知道的──」她向他笑了一笑,「写得实在见不得人,想请你给我修改一下。」
「你太客气了,我哪儿行,」刘荃笑着说。
「你客气,我就当作是看不起我了,不肯帮忙。」她突然眼圈一红,言外显然是说世态炎凉。
刘荃不能让她想着他也是那种势利小人,只得把那份稿子接过来看。
她实在很有文艺天才。一看那标题就很醒目,「叛徒赵楚毒害了我」。下面署着周玉宝的名字。内容虽然有时候不大通顺,但是简洁扼要,共产党的词汇她也能灵活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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