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恋_张爱玲【完结】(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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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见得着他见不着。」

    「要不,我先打个电话去试试,给你约一个时候。」

    「那真是……费心了,」huáng绢十分感激地说:「你跟他熟不熟?」

    「也谈不上熟,认是认识的。」huáng绢踌躇了一下,自己觉得是得寸进尺,但是终于鼓起了勇气说:「要是你能够陪我去一趟,那更好了。」

    「我才犯不着呢,」戈珊心里想。「刘荃是你的私有财产,我凭什么要去钻头觅fèng救他?将来让他知道我跟huáng绢这样双双地『联袂』四出求救,倒让他笑话,想着我就这样痴心!」她嘴里只说:「我想你还是一个人去的好。我们报社的社长给撤职查办了,这两天我们这些同事们大家都得谨慎着点,那儿也不便去。」

    她掏出一本记事簿来撕下一页,在路灯下写出申凯夫办公处的地址,jiāo给huáng绢。huáng绢再三向她道谢,想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但是她正忙着把记事簿归还原处,自来水笔也仍旧cha到口袋上,就根本没理会人家伸出来的那只手。而且随即大声唤着「三轮车!三轮车!」马路对面有一辆三轮车,被她喊了过来,她跳上车去,略向huáng绢点了点头,就这样走了。

    huáng绢虽然觉得她这人有点奇怪,一方面很肯热心帮忙,却又是这样冷淡得近于憎恶的神气。但是她积有一年多的工作经验,也曾经接触到许多老gān部,一切都见怪不怪了。在北京流行着这样的话:「五个老gān部,倒有两个是疯子,两个是肺病患者。」她想到这里,如果不是现在心qíng这样沉重,几乎要微笑。

    戈珊很费了点事,和申凯夫通了个电话,居然替huáng绢约了个时间去见他。她觉得她已经仁至义尽了。再要为刘荃的事cao心,她也未免太傻了。

    但是有一天她见到一个公安局的朋友,又忍不住向他打听刘荃的事,据这人说:大概不碍事。有人检举刘荃是赵楚的心腹,有两件贪污的事都是由他经手的。不过检举人对于赵楚的罪状根本也不清楚,指控刘荃与他合作,也提不出具体的证据。不过因为涉及赵楚,上头余怒未息,所以郑重其事地抓了来。

    戈珊听了这话,方才放下心来,也就把这件事撩在脑后了。

    有一天她夜里从报馆回家来,看见有一个黑影缩成一团坐在那露天楼梯上。起初她以为是她的一个爱人在那里等她。三反还没有结束,大家实在是应当小心一点。她很不高兴,皱着眉问了声,「谁?」

    那人没有立刻答应,却慢慢扶着铁阑gān站起身来。「戈同志,是我。」是huáng绢的声音,她似乎在啜泣着。

    「啊,真想不到,这样晚了你会来找我。」

    戈珊从容地走上楼梯,拿出钥匙来开门。她向自己微笑着,心里想:「申凯夫侮rǔ她了?这样半夜三更跑了来向原介绍人哭诉。」

    huáng绢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你等了我多久了?冻僵了吧?请坐请坐。」

    「戈同志!」huáng绢大概哭得时间太长了,虽然停止了,仍旧抑制不住一阵阵轻微的抽噎。「刘荃完了,」她说。

    「什么?」

    「这时候说不定已经-毙了。」她脸上现出奇异的微笑。

    「你哪儿听来的这些话?」

    huáng绢无jīng打彩地说:「今天见到了申凯夫。」

    「你今天才去找他吗?」戈珊气愤地说。

    「去过好几次了。」

    「回回他都接见?-喝,我的面子倒真不小!」戈珊突然狂笑了起来。「怎么──他怎么说?」

    「他很热心,答应去调查一下,叫我再去听回音。去过两次,今天忽然说得到了消息,已经内定了要处死刑。」

    「怎么我前两天还听见说不要紧的──奇怪不奇怪?」戈珊才点上了一支香烟,又心神不属地在桌上揿灭了它,而且揿了又揿。

    「你听见谁说的?」huáng绢突然兴奋起来。「靠得住吗?」

    「靠是靠得住的,不过事qíng可能起了变化。」戈珊向空中凝视着,忽然把她那红嘴唇微微向上一掀,做出一种原始的残酷的神气。「大概老申去说过什么话了。他要gān掉个把人还不容易。」

    「他为什么──」huáng绢惊惶地问:「他顶多不帮忙,为什么反而──」

    「还不是你得罪了他。」

    「我没有,没有,」她发急地辩白着:「他也始终很客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有点家长作风,问了许多话,也问起我和刘荃认识的经过──」此外还问了许多与刘荃完全无关的话,她认为他是旁敲侧击,要明了她的思想状况。他还问起她的年纪,他说他对年轻人最感到关切。她又想她临走的时候,他把手臂圈在她肩上,送她到房门口,替她拉开门钮,那亲热而随便的态度很像一个欧化的医生对待女病人。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但是这些话她都不愿意告诉戈珊。尤其是第二次她去见他,临走的时候他和她握手刚巧电话铃响了,他用另一只手拿起电话来听,一直握着她的手不放,就像忘记了似的。她回想到他那苍白浮肿的侧面,鸦翅似地斜掠下来的黑油油的鬓发,眼角下垂的黑框眼镜。他的手是胖墩墩的,一个温暖cháo湿而气闷的陷阱。她整个的人都透不过气来了。但是她竭力忍耐着,最后虽然挣脱了手走了,仍旧是妩媚地笑着走了的,在她已经算十分委曲求全了。这一类的事她遇见的次数实在多了,已经养成了自卫的能力,从来没肯像这样让步。

    「如果我得罪了他,」她突然说:「那就是上次,他说他或者可以介绍一位李同志和我见面,李同志是直接负责这一类的案件的,可以约他一块儿吃饭,让他当场问我些话,了解qíng况。」

    「唔。」戈珊又点上了一支烟吸着,仰着脸眯着眼睛望着那烟雾。「你没去?」她可以猜想到申凯去请吃饭一定是在一个僻静地点的公寓里,他占有好几处这样的房子,随时可以去休息,地址向不公开的。把huáng绢约了去吃饭,那位李同志当然不会出现──如果实有其人的话。

    「我跟他打听李同志办公处的地址,让我到他办公处去见他,我觉得那样比较好,」huáng绢烦恼地用极低微的声音说:「他──他也许是有点不高兴,说李同志很忙,得要先问过他。」

    「这还不明白么?」戈珊纵声笑了起来。「你一直跟他不即不离的,到了要紧关头又这样弩扭,当然他认为症结是在刘荃身上,只要刘荃活着一天,总不能称心。」

    huáng绢半天说不出话来。「不会的,」她终于执拗地说:「在这三反的时候,凭他是谁,总得有点顾忌──」

    「所以他不能有太露骨的表示。偏碰见你这人,会一点都不觉得──我真不相信!」

    huáng绢苍白着脸坐在那里,眼睛呆呆地向前面直视着。她哭得连嘴唇都红肿起来了。戈珊看了一眼,心里想凭她这副相貌,也不见得是什么绝色,老申倒真为她着了迷,这样小题大作起来。当然申凯夫喜欢年轻的女孩子是出了名的。戈珊介绍她去见他,本来也就是这意思:「一石杀二鸟,」牺牲了这女孩子,又救了刘荃。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害了刘荃的xing命。她一方面对自己生气,看见那huáng绢,更觉得可气,终于把满腔怨愤都移植到她身上。

    「也许他不过是恐吓,」huáng绢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

    「这样一件小事,他不会失信的,」戈珊冷冷地说。

    huáng绢啜泣起来了。「我是真没有想到……」

    「不管你是真没想到,假没想到,反正是你害死了刘荃,」戈珊吐出了一口烟,轻松地说,心里也感到了某种满足。

第十章

    一间屋子里挤了二三十个人,在黑暗中默默地席地坐着。今天晚上九点钟就关了电灯。

    外面马路上响着汽车喇叭,自远而近,又渐渐远去。车灯的白光倏忽地照到这黑暗的房间里来,窗上铁栅的黑影沉重的棍棒落在人身上。

    狱室里装着一个播音器,在墙的高处。播音器里突然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声,然后有一个低沉的喉音开始说话了:「坦白是生路,抗拒是死路。」悄悄地,声音放得极低,但是带着很重的呼吸的声息。

    隔有两三分钟的沉默。

    「坦白是生路,抗拒是死路,」又轻声重复着。一遍遍地说了七八遍,终于停止了。

    在绝对的黑暗中,身体挨着身体。偶尔听见那垢僵硬腻的棉衣摩擦着,发出轻微的声响。偶尔有人变换坐的姿势,腿骨格格作声。有人抑制不住他的咳嗽,秽恶的gān燥的热风一阵阵在别人面部掠过。

    半小时后,有一个人再也忍不住了,沙沙地搔着身上被蚤子咬了的地方。但是房门底下忽然出现了一线huáng光,那沙沙声立刻冻结住了。

    门外有人开了锁,房门一打开,就有一只手电筒的光she了进来,在人堆里扫来扫去。大家张开盲人的眼睛,木然地让那白光在他们脸上抚摸着。

    电筒拨过来照到刘荃脸上。那粗而白的光柱一触到脸上,立刻使人浑身麻木,心也停止了跳动。然后那道白光又旋了开去,落在屋偶一只铅桶旁边坐着的一个人身上。

    「姚雪帆!站起来!」门口有两个人大声叫着,随即从人堆里跨了进去,把他拖了出去。

    房门又锁上了。一队杂沓的皮鞋声,拥到别的房间里去了。

    大约陆续叫了好几个人出去。大家侧耳听着。在一阵沉寂之后,突然在房屋的另一部发出了几声-声。

    太像舞台的音响效果了,刘荃心里想。但是身当其境的人,即使看穿了这是戏剧化的神经攻势,也无法摆脱那恐怖之感,正像一个人在噩梦中有时候心里也很明白,明知道是一个梦,但是仍旧恐怖万分。

    半小时后,忽然灯光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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