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荃一点也不明白,被他这一席话说得如堕五里雾中。难道就这样把他放了出去?
一个警察又领他到另一个房间里,把他入狱的时候口袋里抄出来的几样零星对象jiāo还给他,然后把他送出了大门。那铁门在他后面豁朗一声关上了。他茫然地站在街沿上淡淡的阳光中,一边一个站岗的huáng衣卫兵,无表qíng地扶着步-望着他。
他到了电车上才稍微心定一点,觉得他逐渐离开了危险地带。总像是他们随时可以反悔,再抓他回去。
电车过了桥。迎面来了一辆三轮车,那年轻的车夫似乎还带几分孩子气,在他的扶手棍上栓着个红红绿绿的小纸风车,迎着风团团转。刘荃不由得微笑了。到底是chūn天了,他想。
他摸了摸他的头发和下颔,决定先到理发店去一趟,免得像这样囚首垢面,跑到哪里人家都用骇异的眼光望着他。还应当去洗个cao,但是他等不及要去找huáng绢,有那么些话要问她。他以为她知道那天见面是永诀,那当然是他神经过敏。那天见面,也不怪她要伤心。
他赶到文汇报馆。三反期间一切国营机构里都有一种特殊的空气,冷清清地仿佛门可罗雀,而同时又是紧张紊乱,大家都心不在焉。huáng绢不在那里,报馆里的人说她两天没来了,是否生病也不知道,有没有请假也不知道。
他想她一定是病了,立刻到她的宿舍里去。
「huáng同志搬走了,」女佣告诉他:「你来晚了一天,昨天刚搬的。」
「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的心直往下沉。
「不知道,没听见说。」
他要求见宿舍的管理员。管理员是一个中年妇人,上身穿着件蓝布棉制服,下面却不伦不类地系着一条黑布单裤。她的平板的长方脸像一块huáng肥皂。
她告诉他的也还是那两句话,不过比那女佣脾气坏些,也更多疑,直查问「你是哪一个单位的?」「你是她什么人?」
末了她说:「你上报馆去打听吧,我们不知道。」
刘荃从那宿舍里走了出来,觉得他要疯了。一定是他刚从监狱里出来,神经不大正常。一个人怎么会就这样失踪了呢?
他决定再到报馆去一趟,坚持要找他们的负责人谈话,总可以问出一点端倪来。再问不出什么来,那只有等到晚上,等这宿舍里寄宿的女gān部都回来了,再来向她们一个个地打听,总有一两个和huáng绢比较接近的,会知道她现在的地址。
他第二次到报馆里去,半路上忽然想起来,huáng绢不是说这次的事,戈珊非常帮忙吗?听上去她这一向和戈珊很多接触,她搬家戈珊一定也有点知道。她这种不可思议的行动一定有理由的。
他走过一家店铺,看了看里面的钟。他自己的手表在出狱的时候还了他,但是早已停了。他也来不及拨表,就又匆匆地向公共汽车站走去。戈珊向来到报馆去得很晚,这时候也许还在家里。
他在暮色苍茫中赶到戈珊那里,她正锁了门走出来。她看见他似乎并不怎样惊异。
「啊,你出来了,恭喜恭喜!」她笑着说:「进来坐。」
她把皮手套脱下来,拿钥匙开门。初chūn的天气,入夜还是严寒。
「什么时候出来的?」她问。
「今天下午。」
「一出来就来看我?不敢当不敢当,」她半带着嘲笑的口吻说。
「我听见huáng绢说你非常热心帮忙,我真是感激到极点。」刘荃很快地明来意,表示他仅是来道谢的。
「那没有什么,我的力量也有限得很。」
「huáng绢怎么从她的宿舍里搬出去了?」刘荃忍不住马上接下去就问:「报馆里也有两天没去了。」
戈珊坐在那里,拿着她的一只皮手套嗒嗒地抽打着桌子的边缘。「怎么,她没跟你说吗?她前天不是去看你的吗?」她很平淡地说。
「她什么也没说。」刘荃望着她,心里突然充满了恐惧。这恐惧其实一直在那里的,只等待证实。
戈珊略微顿了一顿。她不一定要告诉他实话,但是他早晚会知道的,不告诉他,他也不死心。「她跟申凯夫同居了,我听见她说。jiāo换条件是要他替你想办法。不然你想,有这么简单就放出来了?本来你的qíng形非常危险。」
「申凯夫?」刘荃低声说。仿佛在开会的时候看见过这人的,见过不止一次了,但是这时候一点地想不起来了,脑子里只是一片空白,轰轰作声。
「申凯夫很有一点潜势力的。有人说他每天晚上和毛主席通一次电话,也不知这话有根据没有。」
刘荃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她突然怜悯他起来。她走过去在五斗橱上拿起一瓶酒,找了两只玻璃杯,把残茶泼了,倒上两杯酒,递了一杯过来。「来,gān杯!你出来还不值得庆祝么?」
他机械地接了酒,但是并没有喝。
「你别这么着,」戈珊说:「看开点吧。你也不用替她难受,申凯夫这次倒真是认真得很。当然他们的关系不能公开──老申的爱人是个有地位的老党员,在全国妇联里坐第二三把jiāo椅的,他要离婚,党不会批准的。」
「他把huáng绢弄到什么地方去了?」刘荃突然问。
「谁知道。反正你不用想再跟她见面了,除非有一天申凯夫垮了台。」
「或是共产党垮了台,」刘荃说。
「怎么,你有变天思想?」戈珊笑着问。
刘荃摇了摇头。「我没有那么大胆。有那么一天,也许我们这一辈子也看不见了。」他举起玻璃杯来,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是一种劣质的白兰地。
「你这种话少说两句吧,可别喝醉了上别处去乱说。醉了就在这儿躺一会。」
「我没醉。喝完这杯就走了。」
他有一点眩晕。室内比外面暖和,玻璃窗上罩着一层水蒸气,完全不透明了。对街的霓虹灯从那蒸气里隐隐透过来,成为惨红与惨绿的昏雾。窗帘杆上挂着一只衣架,正映在那雾蒙蒙的背景上。衣架上陈着一条淡红色的丝质三角裤。在戈珊的房间里,这似乎是一种ròuyù的旗帜,高高地挂在那里。
他想着huáng绢这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和申凯夫在一起。他想到她的流泪,她的冰冷的惨白的脸,想到另一个男子的贪婪的嘴唇与手加到她身上,他心里像火烧似的,恨不得马上死掉。他的生命是她给他的,但是生命对于他成为一个负担。
「是你介绍申凯夫给她的是不是?所以她说你非常帮忙。」他把玻璃杯沉重地搁在桌上。「你不用赖。──不然她怎么认识他的。」
「我赖gān什么?」戈珊微笑着说:「是我介绍约又怎么样?不也是为了救你!你恨我吗?」
刘荃静静地向她看着。那奇异的静止似乎是qiángbào的序曲!她有点害怕起来,但是这对于她也有一种刺激xing。
「恨我怎么不杀了我?」她格格地笑着纠缠着他,想把他的手搁在她喉咙上。「叉死我得了,你怕什么,反正你现在有人撑腰了!」那柔艳的眼睛瞟着他笑。「唔?恨我不恨?」她喃喃地说。
「我恨不恨你,我自己也不知道,」刘荃说:「可是我讨厌你,我想连你也该知道。」
这种话一出口,就像是打碎了一样东西,砸得粉碎。刘荃原意是要它这样的,但是说出口来,心里也未尝不难受。
「下次知道了,」戈珊说:「让你枪毙去,谁再救你不是人!」她端起她的一杯酒,一仰脖子全喝了,但是淋淋漓漓泼了一身。
「对不起,我喝醉了,」刘荃微笑着站起来说:「我这酒量真不行,不该给我酒喝的。」
他自己开了门走出去。外面非常寒冷,乌蓝的天空里略有几点星。
他不想回宿舍去,在马路上乱走,走了许多路。糊里胡涂倒已经走到国际饭店附近了。那高楼的顶巅上cha着一面红旗,旗杆下大概安着几盏qiáng光的电灯,往上照着,把那红旗照亮了。它在那暗蓝的夜空里招展着,红艳得令人惊异,像一个小小的奇迹。
他仰着脸,久久望着那明亮的小红旗。它像天上的一颗星,甚想把它she落下来。第十一章
大车笨重的木轮辚辚地在那泥土路上滚过。在这无数的马车的夹fèng里又有许多挑夫,扁担上挑着一箩筐一箩筐的军火。
人丛里挤着许多白袍的韩国人,一个个都背着一种奇异的A字式的木架,人钻在那框子里,把它架在肩膀上,上面堆满了东西,一袋袋的粮食,一捆捆的军衣、军毯、各种军用品。这种A字架在朝鲜是一种主要的运输工具,号称「朝鲜的吉普车」。
黎明的天空是澄明的淡碧色。东线有战事在进行,可以听见pào声隆隆,和爆炸的声音。几颗照明弹挂在降落伞上,降落得异常缓慢,悬在半空中几乎一动也不动,青荧荧的。
每一辆马车上装载的军用品总有一吨重,黑压压地堆得像一座小山。赶大车的戴着三块瓦的破皮帽子,老羊皮袍子敞着衣领,他们都是东三省人,从他们村子里被动员来了,「志愿支前」。车子和牲口都是他们自己的,说不出的心疼。
军队里的民夫人数非常多,大都是qiáng征来的东北农民。抬担架的排成一个极长的行列,长得出奇。士兵们排着队在他们旁边走,看着实在有点触目惊心。难道今天等一会这些帆布架上会统统睡满了伤兵?也许上级计算错误,征来的夫子太多了。
这支军队是昨天晚上开拔的,走了一夜。行军向来是在夜间,因为避免空袭。天一亮就怕飞机轰炸,这样大的目标,多么危险。但是这条路上挤满了骡车,一来就堵住了,所以走不快。但是一晚上也已经走了四五十里路。中共的军队承袭着二万五千里长征的传统,是以善走著名的。判断一个士兵是否合格,第一先要问他能不能忍受长途行军的辛苦,其次就要他把-械擦得非常gān净。对于she击的准确倒不怎么注意,主要也是因为节省子弹,不大肯让士兵有机会练习打靶。所以到了紧急的时候,动员炊事员医务员上前线,也并不嫌他们外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