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中篇小说集_张爱玲【完结】(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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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也不是没想到,不过太珍视这一段真空管过道,无牵无挂,舒服得飘飘然,就像一坐下来才觉得累得筋疲力尽。实在应当去找李察逊太太,至少可以在甲板上散散步,讨教两句日文会话,问路也方便些,结果也没去。

    已经快到日本了,忽然大风大làng,餐桌是钉牢在地上的,桌上杯盘刀叉乱溜,大家笑着忙不迭拦截。

    李察逊先生见洛贞饮啖如常,破例向她笑道:“你是个好水手。”说罢显然一鼓作气,一纳头努力加餐起来。

    饭后扶墙摸壁各自回房。洛贞正开自来水龙头洗手,忽然隐隐听见隔着间房有人呕吐,不禁怔住了。他们此去投亲,也正前途茫茫。日本人最小气。吃惯西餐的人,嚼牛ròu渣子总比啃萝卜头qiáng,所以晕船也仍旧qiáng饭另餐,不料马上还席了。

    船小làng大,她倚着那小白铜脸盆站着,脚下地震似的倾斜拱动,一时竟不知身在何所。还在大吐——怕听那种声音。听着痛苦,但是还好不大觉得。漂泊流落的恐怖关在门外了,咫尺天涯,很远很渺茫。

同学少年都不贱

    起先简直令人无法相信──犹太人姓李外的极多,取名汴杰民的更多。在季辛吉国务卿之前,第一个入内阁的移民,又是从上海来的,也还是可能刚巧姓名相同。赵珏看了时代周刊上那篇特写,提到他的中国太太,又有他们的生活照,才确实知道了。

    “还是我一句话撮合了他们。”她不免这样想。

    当然,人总夸张自己演的角色的重要xing。恩娟不跟她商量,大概也会跟他好的。那时候又没有别的男朋友,据她所知。

    她记得非常清楚,那天在恩娟家里吃晚饭,上海娘姨做的有一碗本地菜芋艿ròu片,她别处没见过。恩娟死了母亲就是自己当家。

    饭后上楼到她住的亭子间去,搬开椅子上堆的一叠衣服,坐下谈了一会,她忽然笑道:“有个同学写信来,叫我也到内地去。汴-李外──犹太人,他们家前几年刚从德国逃出来的。”

    “哦。”赵珏有点模糊。无国籍的犹太人无处收容,仿佛只能到上海来。“他现在在重庆?”

    “嗳,去年走的。因为洋行都搬到重庆去了,在那边找事比较容易。他在芳大也是半工半读。”

    说着便走开去翻东西,找出一张衬着硬纸板的团体照,微笑递了过来,向第二排略指了指,有点羞意。

    是个中等身材的黑发青年,黑框眼镜,不说也看不出来是外国人,额角很高,露齿而笑,鼻直口方,几乎可以算漂亮。

    赵珏一见立即笑道:“你去。你去好。”

    恩娟很不好意思的“咦”了一声,咕哝道:“怎么这样注重外表?”

    赵珏知道恩娟是替她不好意思。她这么矮小瘦弱苍白,玳瑁眼镜框正好遮住眼珠,使人对面看不见眼睛,有不可测之感。像她这样如果恋爱的话,只能是纯粹心灵的结合,倒这样重视形体?

    虽如此,把那张大照片搁过一边的时候,看得出恩娟作了个决定。

    此后还有一次提起他。恩娟想取个英文名字。

    “你叫苏西好,”赵珏说。“我最喜欢听你唱《与苏西偕行》。”

    恩娟笑道:“汴要叫我凯若兰。”

    “叫苏西好,苏西更像你。”

    她力争,直到恩娟有点窘起来,脸色都变了,不想再说下去,她才觉得了,也讪讪的。怎么这样不自量?当然是男朋友替女朋友取名字。

    她们学校同xing恋的风气虽盛,她们俩倒完全是朋友,一来考进中学的时候都还小,一个又是个丑小鸭,一个也并不美。恩娟单眼皮,小塌鼻子,不过一笑一个大酒涡,一口牙齿又白又齐。有红似白的小枣核脸,反衬出下面的大胸脯,十二三岁就“发身”了,十来岁的人大都太瘦,再不然就是太胖,她属于后一类,而且一直不瘦下来,加上丰满的rǔ房,就是中年妇人的体型。

    “走在马路上,有人说‘大奶子’。”她有一次气愤的告诉赵珏。

    她死了母亲,请了假,销假回来住校的时候,短发上cha一朵小白棉绒花,穿著新做的白辫子滚边灰色爱国布夹袍,因为是虔诚的教徒,腰身做得相当松肥,站在那里越觉硕大无朋,眼睛哭得红红的。赵珏也不敢说什么,什么都没问。

    她写信给母亲总是称“至爱的母亲”。开恳亲会,她父母是不配称的一对,母亲高个子,长得简直像圣母像,除了一双吊梢眼太细窄了些,人也斯文。父亲年纪大得多,胖大身材,前面头发秃得额角倒cha,更显得方腮大面,横眉竖眼的。穿西装,开一爿义肢拐杖店。恩娟告诉赵珏,他另外有个家,生了一大窝孩子。母亲知道了跟他闹,不是孩子多,就离婚了。

    “他们从前怎么会结婚的?”

    “他会骗。”

    他们都是内地教会培植出来的。母亲也在外面做事,不知道是房产还是股票掮客,赵珏搞不清楚。恩娟后来告诉她有个李天声,一直从前两人感qíng非常好,在遗物里发现他的照片。

    悠长的星期日下午,她们到校园去玩,后园就有点荒烟蔓糙,有个小丘,残破的碎石阶上去,上面搭了个花架,木柱的枣红漆剥落了,也没种花,恩娟认识桑树,一人带一只漱盂摘桑椹吃,从地下拾起烂熟的,紫红的珍珠兰似的一小簌一小簌,拿到宿舍空寂无人的洗室,在灰色水泥长槽上放自来水冲洗,冲掉蚂蚁。

    赵珏不会说上海话,听人家的“qiáng苏白”混身起jī皮疙瘩,再也老不起脸来学着说。国语发音不好,也不好意思撇着“话剧腔”。上海学生向来是,非国语非吴语一概称为江北话。人力车夫都是江北人。所以她在学校里一个朋友也没有,除了恩娟。

    恩娟人缘非常好,入校第二年就当选级长。那年她们十二岁,赵珏爱上了劳莱哈台片中一个配角,演十八世纪的贵族,扑白粉的假发,有一场躲在门背后,走出来向女人高唱歌剧曲子。看了戏回家,心cháo澎湃,晚上棕黑色玻璃窗的上角遥遥映出一个希腊石像似的面影,恍如稠人广众中涌现。男高音的歌声盈耳,第一次尝到这震dàng人心魄的滋味。

    “你那个但尼斯金从来没张开嘴笑过,一定是绿牙齿。”恩娟说。

    从此同房间的都叫他绿牙齿。

    四个人一间房,熄灯前上chuáng后最热闹。恩娟喜欢在蚊帐里枕上举起双臂,两只胳膊扭绞个不停,柔若无骨,模仿中东艳舞,自称为“玉臂作怪”。赵珏笑得满chuáng打滚。窗外黑暗中蛙声阁阁,没装纱窗,一阵阵进来江南绿野的气息。

    各人有各人最喜欢的明星,一提起这名字马上一声锐叫,躺在chuáng上砰砰砰蹦跳半天。有一次赵珏无意间瞥见仪贞脸色一动,仿佛不以为然。她先不懂为什么,随后也有些会意,从此不蹦了。仪贞比她们大两岁,父亲是宁波商人,吸鸦片,后母年轻貌美,弟妹很多,但是只住着一个楼面。

    有时侯有人来访,校规是别房间的人不能进来,只好站在门口,嗓子好的例必有人点唱,不是流行歌就是“一百零一支最佳歌曲”,站在门槛上连唱几支。

    恩娟说话声音不高,歌喉却又大又好,唱女低音,唱的“啊!生命的甜蜜的神秘”与“印第安人爱的呼声”赵珏听得一串串寒颤蠕蠕的在脊梁上爬,深信如果在外国一定能成名。她又有喜剧天才,常摆出影星胡蝶以及学胡蝶的“小星”们的拍照姿势,翘起二郎腿危坐,伸直了两臂,一只中指点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架在这只手上。中指点在手背上,小指翘着兰花指头,一双柔荑势yù飞去,抿着嘴,加深了酒窝,目光下视凝望着,专注得成了斗jī眼。

    只有赵珏家里女佣经常按期来送点心换洗衣服,因此都托她代买各色俄国小甜面包,买了来大家分配。

    “仪贞总要狠狠的看一眼,拣大的。”恩娟背后说。

    仪贞面貌酷肖旧俄诗人普希金,身材却矮小壮实。新搬进来的芷琪,微黑的脸也有拉丁风味,厚重的眼脸睫毛,笔直的鼻子,个子不高,手织天蓝绒线衫下,看得出胸部曲线部位较低,但是坚实。她比她们低好几班,会跳跸-舞,没有音乐,也能在房间里教恩娟跳社jiāo舞,暑假又天天一同到公共游泳池游泳。

    电影杂志上有一张好莱坞“小星”的游泳照,一排六七个挽着手臂,在沙滩上迎面走来,正中最高的一个金发女郎脸瘦长,牙chuáng高,有点女生男相。胸部虽高,私处也坟起一大块,大家看了都怔了怔,然后噗嗤噗嗤笑了。

    “雌孵雄。”芷琪说。

    赵珏十分困惑。那怎么能拍到宣传照里去?此后有个时期她想是游泳衣下系着月经带。多年后她才悟出大概是毛发浓重,yīn毛又硬,没抹平。

    她跟恩娟芷琪的关系很微妙。恩娟现在总是跟芷琪在一起,她就像是浑然不觉。芷琪有时侯倒又来找她,一块吃花生米,告诉她一些心腹话。

    也许是跟恩娟闹别扭,也许不为什么,就是要故起波澜,有挑拨xing。赵珏对她总是欢迎,也是要气气恩娟。恩娟特总象是没注意到。

    练琴的钟点内,芷琪有时侯偷懒,到赵珏的练琴间来找她,小室中两人躲在钢琴背后,坐在地下。这年暑假芷琪的寡母带他们兄妹到庐山去避暑,在山上遇见了两个人,她用英文叫他们“蓝”“huáng”。

    “蓝在游泳池做救生员,高个子,非常漂亮。huáng个子小。”忙又道:“huáng也好。蓝先下山。那天我刚到游泳池,在里面换衣服,听见他跟我哥哥说再会,已经走了,又说‘望望你妹哦’!”

    故事虽然简单,赵珏也感到这永别的回肠dàng气。

    教芷琪钢琴的李小姐很活泼,已经结了婚,是广东人,胸部发育得足,不过太成熟了,又不戴rǔ罩,有车袋奶的趋势。

    “给男人拉长了的。”芷琪说。

    芷琪又道:“我表姐结婚了。表姐夫非常漂亮,高个子,长腰腰的脸,小眼睛笑起来眯着,真迷人。我表姐也美,个子也高。我表姐说:‘你不知道男人在那时候多么可怕,力气大得像武疯子一样,两只臂膊抱得你死紧,像铁打的,眼睛都红了,就像不认识人。那东西不知有多么大,吓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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