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散文_张爱玲【完结】(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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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看了李世芳的《霸王别姬》,百感丛生,想把它写成一篇小说,可是因为从前已经写过一篇,当时认为动人的句子现在只觉得ròu麻与憎恶;因为摆脱不开那点回忆,到底没有写成。那篇《霸王别姬》很少中国气味,近于现在流行的古装话剧。项羽是"江东叛军领袖",虞姬是霸王身背后的一个苍白的忠心的女人,霸王果然一统天下,她即使做了贵妃,前途也未可乐观。现在,他是她的太阳,她是月亮,反she他的光。他若有了三宫六院,便有无数的流星飞入他们的天宇。因此她私下里是盼望这战一直打下去的。困在垓下的一天晚上,于巡营的时候,她听到敌方远远传来"哭长城"的楚国小调。她匆匆回到营帐里去报告霸王,但又不忍心唤醒他。"他是永远年轻的人们中的一个:虽然他那纷披在额前的乱发已经有几根灰白色,并且光yīn的利刃已经在他坚凝的前额上划了几条深深的皱痕,他的熟睡的脸依旧含着一个婴孩的坦白和固执。"

    霸王听见了四面楚歌,知道刘邦已经尽得楚地了。"虞姬的心在绞痛,当她看见项王的倔qiáng的嘴唇转成了白色。他的眼珠发出冷冷的玻璃一样的光辉。那双眼睛向前瞪着的神气是那样的可怕,使她忍不住用她宽大的袖子去掩住它。她能够觉得他的睫毛在她的掌心急促地翼翼扇动,她又觉得一串冰凉的泪珠从她手心里一直滚到她的臂弯里。这是她第一次知道那英雄的叛徒也是会流泪的动物。"他甩掉她的手,拖着沉重的脚步,歪歪斜斜走回帐篷里。她跟了进来,看见他伛偻着腰坐在榻上,双手捧着头。蜡烛只点剩了拇指长的一截。残晓的清光已经透进了帷幔。"给我点酒。他抬起眼来说。"当他捏着满泛了琥珀的流光的酒盏在手里的时候,他把手撑在膝盖上,微笑看着她。"虞姬,我们完了。看qíng形,我们是注定了要做被包围的困shòu了,可是我们不要做被猎的,我们要做猎人。明天——啊,不,今天——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的行猎了。我要冲出一条血路,从汉军的军盔上面踏过去!哼,那刘邦,他以为我已经被他关在笼子里了吗?我至少还有一次畅快的围猎的机会,也许我的猎枪会刺穿他的心,像我刺穿一只贵重的紫貂一般。虞姬,披上你的波斯软甲,你得跟随我,直到最后一分钟。我们都要死在马背上。"

    虞姬不肯跟他去,怕分了他的心。他说:"噢,那你就留在后方,让汉军的士兵发现你,把你献给刘邦吧!"

    虞姬微笑。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了鞘,只一刺,就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胸膛。

    项羽冲过去托住她的腰,她的手还紧抓着那镶金的刀柄。项羽俯下他的含泪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紧紧瞅着她。她张开她的眼,然后,仿佛受不住这样qiáng烈的阳光似的,她又合上了它们。项羽把耳朵凑到她的颤动的唇边,他听见她在说一句他所不懂的话:"我比较欢喜这样的收梢。"等她的身体渐渐冷了之后,项王把她胸脯上的刀拔了出来,在他的军衣上揩抹掉血渍。然后,咬着牙,用一种沙嗄的野猪的吼声似的声音,他喊叫:"军曹,军曹,chuī起号角来!吩咐备马,我们要冲下山去!"

    末一幕太像好莱坞电影的作风了。

    后来我到香港去读书,歇了三年光景没有用中文写东西。为了练习英文,连信也用英文写。我想这是很有益的约束。现在我又写了,无限制地写着。实在是应当停一停了,停过三年五载,再提起笔来的时候,也许得有寸进,也未可知。

谈跳舞

    中国是没有跳舞的国家。从前大概有过,在古装话剧电影里看到,是把雍容揖让的两只大袖子徐徐伸出去,向左比一比,向右比一比;古时的舞女也带着古圣贤风度,虽然单调一点,而且根据唐诗,"舞低杨柳楼心月",似乎是较泼刺的姿态,把月亮都扫下来了,可是实在年代久远,"大垂手""小垂手"究竟是怎样的步骤,无法考查了,凭空也揣拟不出来。明朝清朝虽然还是笼统地歌舞并称,舞已经只剩下戏剧里的身段手势。就连在从前有舞的时候,大家也不过看看表演而已,并不参加。所以这些年来,中国虽有无数的人辛苦做事,为动作而动作,于肢体的流动里感到飞扬的喜悦,却是没有的。(除非在背人的地方,所以chūn宫画特别多。)浩浩dàngdàng的国土,而没有山水欢呼拍手的气象,千年万代的静止,想起来是有可怕的。中国女人的腰与屁股所以生得特别低,背影望过去,站着也像坐着。

    然而现在的中国人很普遍地跳着社jiāo舞了。有人认为不正当,也有人为它辩护,说是艺术,如果在里面发现色qíng趣味,那是自己存心不良。其实就普通的社jiāo舞来说,实在是离不开xing的成份的,否则为什么两个女人一同跳就觉得无聊呢?

    装扮得很像样的人,在像样的地方出现,看见同类,也被看见,这就是社jiāo。话说多了怕露出破绽,一直说着"今天天气哈哈哈",这"哈哈哈"的部分实在是颇为吃力的;为了要避免jiāo换思想,所以要造出各种谈话的替代品,例如"手谈"。跳舞是"脚谈",本来比麻将、扑克只有好,因为比较基本,是最无妨的两xing接触。但是里面艺术的成份,如果有的话,只是反面的:跳舞跳得好的人没有恶劣笨拙的姿态,不踩对方的脚尖,如此而已。什么都讲究一个"写意相",所以我们的文明变得很淡薄。

    外国的老式跳舞,也还不是这样的,有深艳的qíng感,契诃夫小说里有这么一段,是我所看见的写跳舞最好的文章。……她又和一个高大的军官跳波兰舞;他动得很慢,仿佛是着了衣服的死尸,缩着眉和胸,很疲倦的踏着脚。——他跳得很吃力的,而她又偏偏以她的美貌和赤luǒluǒ的颈子鼓动他,刺激他;她的眼睛挑拨的燃起火来,她的动作是热qíng的,他渐渐的不行了,举起手向着她,死板得同国王一样。

    看的人齐声喝采:"好呀!好呀!"

    但是,渐渐的那高大的军官也兴奋起来了;他慢慢的活泼起来,为她的美丽所克服,跳得异常轻快,而她呢,只是移动她的肩部,狡猾地看着他,仿佛现在她做了王后,他做了她的奴仆。

    现在的探戈,qíng调和这略有点相像,可是到底不同。探戈来自西班牙。西班牙是个穷地方,初发现美洲殖民地的时候大阔过一阵,阔得荒唐闪烁,一船一船的金银宝贝往家里运。很快地又败落下来,过往的华美只留下一点累赘的回忆,女人头上披的黑累丝纱,头发上cha的玳瑁嵌宝梳子;男人的平金小褂,鲜红的阔腰带,毒药,匕首,抛一朵玫瑰花给斗牛的英雄——没有罗曼斯,只有罗曼斯的规矩。这夸大,残酷,黑地飞金的民族,当初的发财,因为太突兀,本就有噩梦的yīn惨离奇,现在的穷也是穷得不知其所以然,分外地绝望。他们的跳舞带一点凄凉的酒意,可是心里发空,再也灌不醉自己,行动还是有许多虚文,许多讲究。永远是循规蹈矩的拉长了的进攻回避,半推半就,一放一收的拉锯战,有礼貌的yíndàng。

    这种嗦,现代人是并不喜欢的,因此探戈不甚流行,舞场里不过偶然请两个专家来表演一下,以资点缀。美国有一阵子举国若狂跳着Jitterbug(翻译出来这种舞可以叫做"惊蛰"。)大家排队开步走像在幼稚园的cao场上,走几步,擎起一只手,大叫一声"哦咦!"叫着,叫着,兴奋起来,拼命踢跳,跳到疲筋力尽为止。倦怠的jiāo际花,商人,主妇,都在这里得到解放,返老还童了,可是头脑简单不一定是稚气。孩子的跳舞并不是这样的,倒近于伊莎多娜·邓肯提倡的自由式,如果有格律,也是比较悠悠然的。

    印度有一种癫狂的舞,也与这个不同。舞者剧烈地抖动着,屈着膝盖,身子矮了一截,两腿不知怎样绞来绞去,身子底下烧了个火炉似地,坐立不安。那音乐也是痒得难堪,高而尖的,抓爬的聒噪。歌者嘴里就像含了热汤,喉咙颤抖不定。这种舞的好,因为它仿佛是只能如此的,与他们的气候与生活环境相谐和,以此有永久xing。地球上最开始有动物,是在泥沼里。那时候到处是泥沼,终年湿热,树木不生,只有一丛丛壮大的厚叶子水糙。太阳炎炎晒在污黑的水面上,水底有小的东西蠢动起来了,那么剧烈的活动,可是没有形式,类如气体的蒸发。看似龌龊,其实只是混沌。龌龊永远是由于闭塞,由于局部的死:那样元气旺盛的东西是不龌龊的。这种印度舞就是如此。

    文明人要原始也原始不了;他们对野蛮没有恐怖,也没有尊敬。他们自以为他们疲倦了的时候可以躲到孩子里去,躲到原始人里去,疏散疏散,其实不能够——他们只能在愚蠢中得到休息。

    我在香港,有一年暑假里,修道院附属小学的一群女孩搬到我们宿舍里来歇夏。饭堂里充满了白制服的汗酸气与帆布鞋的湿臭,饭堂外面就是坡斜的花园,水门汀道,围着铁栏gān,常常铁栏gān外只有雾或是雾一样的雨,只看见海那边的一抹青山。我小时候吃饭用的一个金边小碟子,上面就描着这样的眉弯似的青山,还有绿水和船和人,可是渐渐都磨了去了,只剩下山的青。这碟子和一双红骨筷,我记得很清楚,看到眼前这些孩子的苦恼,虽然一样地讨厌她们,有时候也觉得漠漠的悲哀。她们虽然也成天吵嚷着,和普通小孩没有什么不同,只要一声叱喝,就统统不见了,仿佛一下子给抹掉了,可是又抹不gān净,清空的饭堂里,黑白方砖上留着横七竖八的鞋印子和湿yīnyīn的鞋臭。她们有一只留声机,一天到晚开唱同样的一张片子,清朗的小女子的声音唱着:

    我母亲说的,

    我再也不能

    和吉卜赛人

    到树林里去。

    最快乐的时候也还是不准,不准,一百个不准。大敞着饭堂门,开着留声机,外面陡地下起雨来,拍拍的大点打在水门汀上,一打一个乌痕。俄国女孩纳塔丽亚跟着唱片唱:"我母亲说的,我再也不能……"两臂上伸,一扭一扭在雨中跳起舞来了。大家笑着喊:"纳塔丽亚,把耳朵动给我们看!"纳塔丽亚的耳朵会动。她和她姊姊玛丽亚都是孤儿,给个美国太太拣去,养到五六岁,大人回国去,又把她们丢给此地的修道院。在美国人家里似乎是非常享福的,自己也不明白怎样会落到这凄惨的慈善的地方,常常不许做声,从腥气的玻璃杯里喝水,面包上敷一层极薄的淡红果酱,背诵经文,每次上课下课全班纟卒縩下跪做祷告。纳塔丽亚苍白的小长脸上,绿眼睛狭窄地一笑,显得很惫赖。像普通的烂污的俄国人,她脾气好而邋遢,常常挨打,她姊姊玛丽亚比较懂事,对上头人知道恭顺,可是大蓝眼睛里也会露出钝钝的恨毒。玛丽亚生着美丽的小凸脸,才来的时候,听说有一头的金huáng鬈发,垂到脚跟,修道院的尼僧因为梳洗起来太麻烦,给她剪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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