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牧羊者素描
(原作为张爱玲高中英文习作)
这里我将让大家来做一个搭配练习。哦,亲爱的读者,如果你们误将此当作难得出奇的历史或几何配搭试题而惊慌失措,那就大可不必了。镇定一些,先通读你们试卷的第一栏,那里印着一长串名单:——小姐,——小姐,——小姐和——小姐。然后再读完试卷第二栏紧跟着的一段描写文字,把所有的空格都填上:
——小姐有一副嵌着两只闪烁的眼睛的明朗的脸庞,金色的头发像huáng河波làng般被垂在身后。她嘴上总带着温柔的微笑,只是有些时候,为了显示老成持重的样子,她才嘴角下垂,眉头紧皱。她的好嗓子更为人乐道,如用言词来描绘,那就像中国古诗中所描写的诗人在月光笼罩的河岸边听到的乐声,摯笾樾≈槁溆衽虜。她的嗓音和面部表qíng的变化使她成为一位优秀的朗诵者,她能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调整教室的气氛,将其引入她读书的天地。当诵读悲剧时,她那双淡褐色的眼睛好像凝固成两只盛朱古力冰淇淋的碟子。但这悲惨的空气很快就会松弛下来,因为众所周知,冰淇淋在常温下是无法保持凝固状态的。当小丑进入戏中时,她开始模仿他的腔调,冰淇淋融化成开心的笑声,整个班级也随着发出窃笑声。不管外面下雨还是飘雪,她的班上总是阳光灿烂,令人愉快。
——小姐虽然身高体重并不超常,但任何人站在她面前都会感到自己的渺小,这是因为她xing格里的深湛智慧和丰富经验是无法从外貌上去估量的。她有一个挺直的希腊式的鼻子,细薄而有力的嘴唇和一对似乎一眼就能dòng察人和事的锐利的黑眼睛。整个看来她的面庞如同古代的雅典娜女神像,尽管刻印着岁月和风雨的痕迹,却闪耀着智慧的光芒。也许她富有感qíng,但她从不向人流露。她代表冷静的摾硇詳,如果圣玛丽亚女校能与雅典城相比的话,那她就是雅典娜棗智慧女神,引导它度过攻击、阻挠和困苦。
——小姐身材颀长纤弱,她有栗色的头发,一个长而庄重的鼻子,一双淡蓝色的忧郁的眼睛,当她耐心倾听某个同学结结巴巴地背书时总是she出柔和而同qíng的目光。她的双手优雅而富有表现力,在她试图解释什么时,双手就像一对白蝴蝶一样在空中上下飞舞。在进行趣味xing的讨论或者如她所说摫泶锬骋銛时,它们确实是她最得力的助手。她具有当今名门之女都缺乏的稀有品质棗典雅,她的一举一动,她双手的每个姿势,她每次上课前所道的早安,都显得那么优雅自如。我有时设想,假如她在路易十四时代,以她的出众仪表和自然典雅,她会成为凡尔赛宫出色的宫廷女侍。
如果用一个词描述——小姐,那就是"棕色"。她有漂亮的棕色眼睛、棕色短发、棕色服装,以及秀气的鼻子,一张拿破仑式的小嘴和一个表现决断力的下颏。她具有一种别人无法模仿的走路方式,一只手臂自然晃dàng着,另一只则抱着一大堆书,带着一种男子式的尊严迈着大步走过糙地。与她的走路方式相反,她的嗓音温软柔和,充满女xing魅力。在她心qíng愉快时,她唱歌,玩尤克里琴,谈轶闻,眼里闪着顽皮的神采,玩些小男孩喜爱的聪明的玩意。她xing格的另一方面则是一个尊严的科学家和哲学家,她忙碌地安排试管和输送管,或给热切专注的听众讲解生活的意义。她工作刻苦,同时又是个jīng神pào满的娱乐者。我们中间的"书虫"和乐天派,似可以她为最好的榜样。
(一九三七年)
(原作为张爱玲高中英文习作)
时间好比一把锋利的小刀若用得不恰当,会在美丽的面孔上刻下深深的纹路,使旺盛的青chūn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消磨掉;但是,使用恰当的话,它却能将一块普通的石头琢刻成宏伟的雕像。圣玛丽亚女校虽然已有五十年历史,仍是一块只会稍加雕琢的普通白石。随着时光的流逝,它也许会给尘埃染污,受风雨侵蚀,或破裂成片片碎石。另一方面,它也可以给时间的小刀仔细地、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刻成一个奇妙的雕像,置于米开朗琪罗的那些辉煌的作品中亦无愧色。这把小刀不仅为校长、教师和明日的学生所持有,我们全体同学都有权利cao纵它。
如果我能活到白发苍苍的老年,我将在炉边宁静的睡梦中,寻找早年所熟悉的穿过绿色梅树林的小径。当然,那时候,今日年轻的梅树也必已进入愉快的晚年,伸出有力的臂膊遮蔽着纵横的小径。饱经风霜的古老钟楼,仍将兀立在金色的阳光中,发出在我听来是如此熟悉的钟声。在那缓慢而庄严的钟声里,高矮不一、脸蛋儿或苍白或红润、有些身材丰满、有些体形纤小的姑娘们,焕发着青chūn活力和朝气,像小溪般涌入教堂。在那里,她们将跪下祈祷,向上帝低声细诉她们的生活小事:她们的悲伤,她们的眼泪,她们的争吵,她们的喜爱,以及她们的宏愿。她们将祈求上帝帮助自己达到目标,成为作家、音乐家、教育家或理想的妻子。我还可以听到那古老的钟楼在祈祷声中发出回响,仿佛是低声回答她们:"是的,与全中国其他学校相比,圣玛利亚女校的宿舍未必是最大的,校内的花园也未必是最美丽的,但她无疑有最优秀、最勤奋好学的小姑娘,她们将以其日后辉煌的事业来为母校增光!"
听到这话语时,我的感受将取决于自己在毕业后的岁月里有无任何成就。如果我没有克尽本分,丢了荣耀母校的权利,我将感到羞耻和悔恨。但如果我在努力为目标奋斗的路上取得成功,我可以欣慰地微笑,因为我也有份用时间这把小刀,雕刻出美好的学校生活的形象虽然我的贡献是那样微不足道。
(一九三七年)
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chūn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的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子被亲眷拐子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chūn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视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然而,当童年的狂想逐渐褪色的时候,我发现我除了天才的梦之外一无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点。世人原谅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们不会原谅我。
加上一点美国式的宣传,也许我会被誉为神童。我三岁时能背诵唐诗。我还记得摇摇摆摆地立在一个满清遗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眼看着他的泪珠滚下来。七岁时我写了第一部小说,一个家庭悲剧。遇到笔划复杂的字,我常常跑去问厨子怎样写。第二部小说是关于一个失恋自杀的女郎。我母亲批评说:如果她要自杀,她决不会从上海乘火车到西湖去自溺。可是我因为西湖诗意的背景。终于固执地保存了这一点。
我仅有的课外读物是《西游记》与少量的童话,但我的思想并不为它们所束缚。八岁那年,我尝试过一篇类似乌托邦的小说,题名快乐村。快乐村人是一好战的高原民族,因克服苗人有功,蒙中国皇帝特许,免征赋税,并予自治权。所以快乐村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大家庭,自耕自织,保存着部落时代的活泼文化。
我特地将半打练习簿fèng在一起,预期一本洋洋大作,然而不久我就对这伟大的题材失去了兴趣。现在我仍旧保存着我所绘的cha画多帧,介绍这种理想社会的服务,建筑,室内装修,包括图书馆,"演武厅",巧克力店,屋顶花园。公共餐室是荷花池里一座凉亭。我不记得那里有没有电影院与社会主义——虽然缺少这两样文明产物,他们似乎也过得很好。
九岁时,我踌躇着不知道应当选择音乐或美术作我终身的事业。看了一张描写穷困的画家的影片后,我哭了一场,决定做一个钢琴家,在富丽堂皇的音乐厅里演奏。对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极为敏感。当我弹奏钢琴时,我想像那八个音符有不同的个xing,穿戴了鲜艳的衣帽携手舞蹈。我学写文章,爱用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如"珠灰","huáng昏","婉妙","splendour","melancholy",因此常犯了堆砌的毛病。直到现在,我仍然爱看《聊斋志异》与俗气的巴黎时装报告,便是为了这种有吸引力的字眼。
在学校里我得到自由发展。我的自信心日益坚qiáng,直到我十六岁时,我母亲从法国回来,将她睽违多年的女儿研究了一下。"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她告诉我,"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你自己处处受痛苦。"我发现我不会削苹果,经过艰苦的努力我才学会补袜子。我怕上理发店,怕见客,怕给裁fèng试衣裳。许多人尝试过教我织绒线,可是没有一个成功。在一间房里住了两年,问我电铃在哪儿我还茫然。我天天乘huáng包车上医院去打针,接连三个月,仍然不认识那条路。总而言之,在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我母亲给我两年的时间学习适应环境。她教我煮饭;用肥皂粉洗衣;练习行路的姿势;看人的眼色;点灯后记得拉上窗帘;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如果没有幽默天才,千万别说笑话。
在待人接物的常识方面,我显露惊人的愚笨。我的两年计划是一个失败的试验。除了使我的思想失去均衡外,我母亲的沉痛警告没有给我任何的影响。
生活的艺术,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领略。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chuībagpibe,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巅的绿叶。在没有人与人jiāo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xing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