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嗳,真的!有一次我看见个阿妈打她小孩,小孩大哭,阿妈说:"不许哭!"他抽抽噎噎,渐渐静下来了。母子之间,僵了一会,他慢慢地又忘了刚才那一幕,"姆妈"这样,"姆妈"那样,问长问短起来,闹过一场,感qíng像经过水洗的一样,骨ròu至亲到底是两样的。
苏青:不知怎样,在家里即使吃了亏,似乎可以宽恕,在社会上吃了亏,就记得很牢。
张爱玲:我并不是根据这一点就主张女子应当到社会上去,不应当留在家庭里。我不过是说:如果因为社会上人心坏而不出去做事,似乎是不能接受现实。
记者:你们所谓"人心险恶"恐怕不过是女xing方面的看法。以男xing来说,他们是必须要到社会上去的,因为要生活。而女xing则不然,因为她们还有一个家庭可以作逋逃薮,像男人就无法逃回家庭去,女人因为还有家庭可回,所以觉得人心太险恶了。其实社会人心的险恶,向来如此,男xing是一向遭遇惯了的。职业妇女的吃亏恐怕还是由于社会轻视女xing的见地,但是女xing也有占便宜处,像跑单帮女人就处处占便宜。我想请问一句,就是妇女应不应该就职?
苏青:我讲,虽不定是"应该",但已确实是"需要"的。不过问题是职业妇女除做事外还得兼顾家务,不像男职员的工作那末单纯。家务工作尤其làng费时间,我觉得烧三个人吃的菜比烧一个人的菜,工作并不加重多少,但每一家都各自烧菜,许多妇女的时间jīng神都làng费在这上面,所以我主张职业妇女的家庭工作应该设法减少,譬如解决管理孩子问题可以组织里弄托儿所,关于洗衣,如有价廉而工作好的洗衣店,那洗衣又何必自己动手呢?同样的,烧饭也不必一定要亲自动手,要吃饭,上公共食堂不就得了?当然,偶然高兴,自己烧一次菜,也不会觉得讨厌。我总觉得家庭里不必làng费而làng费的时间太多了,像上小菜场的讨价还价,以及轧电车等等。假使商店都是划一价钿的,女人就不必跑来跑去去拣,或是到处讨价还价了,岂不慡快。
张爱玲:我觉得现在,妇女职业不是应该不应该的问题了。生活程度涨得这样高,多数的男人都不能够赚到足够的钱养家,妇女要完全回到厨房里去,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多少就需要一点副业,贴补家用。
苏青:我所谓职业妇女太苦,综括起来说:第一是必需兼理家庭工作。第二是小孩没有好好的托儿所可托。第三是男人总不大喜欢职业妇女,而偏喜欢会打扮的女人,职业妇女终日辛辛苦苦,结果倒往往把丈夫给专门在打扮上用工夫的女人夺去。这岂不冤哉枉也!
张爱玲:可是你也同我说起过的,常常看到有一种太太,没有脑筋,也没有吸引力,又不讲究打扮。因为自己觉得地位很牢靠,用不着费神去抓住她的丈夫。和这样的女人比起来,还是在外面跑跑的职业女xing要可爱一点。和社会上接触得多了,时时刻刻警醒着,对于服饰和待人接物的方法,自然要注意些,不说别的,单是谈话资料也要多些,有兴趣些。记者职业妇女也可以考究打扮的呀?
张爱玲:就是太吃力了,又要管家,又要做事,又要打扮。职业妇女同时还要持家,所以,如果她只能做比较轻的工作,赚的钱比男人少,也不能看不起她,说男女没有同等能力,男女平等无望那样的话。比较轻的工作,我的意思是时间比较短的,并非不费力。有些职业,很不吃力,可是必须一天到晚守在那里,那还是妨碍了家庭工作。
苏青:的确,像女佣人的工作时间就是不合理的,像我家的女佣便三年不曾回家过,夫妇之道固然没有,就是她私生活也是没有的。
记者:张小姐家女佣人怎样?
张爱玲:我们的阿妈早上来,下午回去,我们不管她的膳宿,不过她可以买了东西拿到这里来烧。我不很喜欢佣人一天到晚在眼前,吃饭的时候还立在旁边代人盛饭。
苏青:有次我到朋友家里去吃饭,添饭的佣人还是一个小孩,他只对我直视,我真难过极了。
张爱玲:尤其是剩下的菜,如果是给佣人吃的,要时刻注意,多留下一点,吃得很不舒服。
苏青:我听见过一个笑话:有一次一个人吃鱼,一面吃完了,再翻过一面来,立在旁边的仆人眼见鱼不剩了,气急起来,把笔在嘴唇上抹上两撇胡子,主人问他gān嘛?他说:"你顾自己的嘴吧,不用管别人的嘴了。"
用丈夫的钱是一种快乐记者现在一个职业妇女所赚的钱,恐怕只够买些零星东西,或是贴补家用吧?
张爱玲:是的,在现在的qíng形下,恐怕只能做到这样。记者从一个女xing来看,还是用自己赚来的钱快活呢,还是用别人的钱快活?
苏青:那我要说:还是用别人的钱快活。
记者:为什么呢?
苏青:用母亲或是儿子辛苦赚来的钱固然不见得快活,但用丈夫的钱,便似乎觉得是应该的。因为我们多担任着一种叫做生育的工作。故觉得女子就职业倒决不是因为不该用丈夫的钱,而是丈夫的钱或不够或不肯给她花了,她须另想办法,或向国家要求保护。
张爱玲:用别人的钱,即使是父母的遗产,也不如用自己赚来的钱来得自由自在,良心上非常痛快。可是用丈夫的钱,如果爱他的话,那却是一种快乐,愿意想自己是吃他的饭,穿他的衣服。那是女人的传统的权利,即使女人现在有了职业,还是舍不得放弃的。
苏青:女人有了职业,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离婚时或是寡居时,小孩可以有保障,譬如我从小就没有父亲,母亲又没有职业,所以生活不大好,假使母亲当时是职业女xing也许就生活得更好。
记者:男子和女子的工作效能有没有差别?
张爱玲:当然,一般女人的程度是比较差的……苏青做戏女人可没有差吧!
张爱玲:就连做戏,女人如果生得美,仿佛就使演技差一点,也可以被宽容的吧?这样的例子很多,尤其在银幕上。苏青我总不很相信,从前有一位文友对我说:"你们女人总不会拉huáng包车呀",我就回答道:"我是不能够,但是你就能够吗?"
职业女xing的威胁——丈夫被别人夺去记者我看你们总以为专会打扮的女人是职业妇女的威胁,其实将来风气也许会变,一般人都会重视职业妇女,而专会打扮的女人也许反而不时髦了。
张爱玲:可是男人的天xing总不见得变得这样快。苏青我看到某刊物上有这样的记载(当然我也并不一定认为可靠,但无论如何总是一种有趣的讽刺),说莫斯科有一次会议里讨论到妇女的打扮问题,结果女的方面不主张打扮,男的方面都举手欢迎打扮。还有一次听到商店里有化妆品出售,虽经理论家大声疾呼,叫女人们千万别轻自堕落。但女工们还是拥挤着去争买,后来闹到红军出来维持秩序才休。张爱玲有些女人本来是以爱为职业的。
苏青:她们是专家。普通的职业妇女恐怕竞争不过她们。
记者:专们以"爱"为职业的女子恐怕只是少数人吧?张爱玲并不少。
苏青:正当的妇女很辛苦的工作,以爱为职业的女人很容易把她们的丈夫抢了去,这对于兼做社会工作的女人真是太吃亏了。还有卖yín的制度不取消,男人尽可独身而解决xing生活,结果会影响到女xing方面的结婚问题。
张爱玲:家庭妇女有些只知道打扮的,跟jì女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
苏青:做jì女真是最取巧的职业。犹如以武力来抢取别人用劳力获得的财富。
记者:如何可以消灭这制度呢?
苏青:这是很困难的。
科学育儿法
记者:苏青女士在某一篇文章里曾说过科学育儿法,究竟什么是科学育儿法呢?
苏青:我以为母亲管小孩并不是完全没有害处,倘若小孩生胃肠病,吵着哭,做母亲的,总心软,喂给他吃,可是倘若jiāo给别人,就可以实行科学管理,不给他吃。一般的母亲没有常识,就说我,从小她们就常给我吃豆苏糖,所以现在牙齿弄得很坏,假使能采用科学管理,就不会这样。母亲的感qíng
记者:女人常说:男人都不可靠,你们以为怎样?苏青我并不存在什么偏见,只不过在一切都不可靠的现社会里,还是金钱和孩子着实一些。
记者:这样说,养孩子是女人比较好的投资?
苏青:我并不觉得顶好,不过我们宁愿让感qíng给孩子骗去而不愿意受别的不相gān的人的骗。被屈抑的快活
记者:苏女士是不是觉得男女一切方面都该完全平等?苏青假使女人在职业及经济上与男人太平等了,我恐怕她们将失去被屈抑的快乐,这是有失yīn阳互济之道的,譬如说以xing心理为例吧,男的勇敢,女的软弱,似乎更可以快活一些,倘若男女一样的勇敢,就兴趣全失的了。我有这样感觉,倘若同男的一块出去,费用叫我会钞,我就觉得很骄傲,可是同时也稍微有些悲哀,因为已经失去被保护的权利了。这并不是女人自己不争气,而是因为男女有天然(生理的)不平等,应该以人为的制度让她占便宜来补足,叫我请客,便有不当我是女人的悲哀。假如我有,则我倒是很希望自己的丈夫常请人家客的。
张爱玲:一般人总是怕把女人的程度提高,一提高了,女人就会看不起男人。其实用不着担忧到这一点。如果男女的知识程度一样高,如果是纯正的而不是清教徒式的知识),女人在男人之前还是会有谦虚,因为那是女xing的本质因为女人要崇拜才快乐,男人要被崇拜才快乐。
苏青:假如女人的程度太提高了,男的却低,女人还是悲哀的,我就独怕做了女皇,做了女皇谁又配做我的配偶呢?张爱玲前两天在报上看到关于菲律宾的一个岛上,女权很高,因为一切事qíng都由女人来做,男人完全被养活,懒得很,只知道斗jī赌博。那样的女权我一点也不羡慕。苏青我说只要男女同样做事就该同样被尊重,固不必定要争执所做事qíng的轻重,男人会当海军会造兵舰并不比女打字员高贵,就是管小孩处理家务的女人,也同样的出着劳力。不过这也得有保障才行,法律该有明文规定:男女的职业虽然不同,但是职业的地位是平等的。现在有人说:"管家就是职业",可是普通职业可以解职,而女人这职业是终身的,倘若丈夫中途变心时,又该怎么办呢?女人最怕"失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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