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找起事来,挑剔得非常厉害,因为:"如果是个男人,必须养家活口的,有时候就没有选择的余地,怎么苦也得gān,说起来是他的责任,还有个名目。像我这样没有家累的,做着个不称心的事,愁眉苦脸嫌了钱来,愁眉苦脸活下去,却是为什么呢?"
从前有一个时期她在无线电台上报告新闻,诵读社论,每天工作半小时。她感慨地说:"我每天说半个钟头没意思的话,可以拿好几万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说着有意思的话,却拿不到一个钱。"
她批评一个胆小的人吃吃艾艾的演说:"人家睡珠咳玉,他是珠玉卡住了喉咙了。""爱德华七世路"(爱多亚路)我弄错了当做是"爱德华八世路",她说:"爱德华八世还没来得及成马路呢。"她对于我们张家的人没有多少好感——对我比较好些,但也是因为我自动地粘附上来,拿我无可奈何的缘故。就这样她也常常抱怨:"和你住在一起,使人变得非常唠叨(因为需要嘀嘀咕咕)而且自大(因为对方太低能)。"有一次她说到我弟弟很可怜地站在她眼前:"一双大眼睛吧达吧达望着我。""吧达吧达"四个字用得真是好,表现一个无告的男孩子沉重而cháo湿地目夹着眼。
她说她自己:"我是文武双全,文能够写信,武能够纳鞋底。"我在香港读书的时候顶喜欢收到她的信,淑女化的蓝色字细细写在极薄的粉红拷贝纸上,(是她办公室里省下来的,用过的部分裁了去,所以一页页大小不等,读起来淅沥煞辣作脆响。)信里有一种无聊的qíng趣,总像是chūn夏的晴天。语气很平淡,可是用上许多惊叹号,几乎全用惊叹号来做标点,十年前是有那么一派的时髦文章的罢?还有,她老是写着"狠好,""狠高兴,"我同她辩驳过,她不承认她这里应当用"很"字。后来我问她:"那么,凶狠的狠字,姑姑怎么写呢?"她也写作"狠"。我说:"那么那一个很字要它做什么呢?姑姑不能否认,是有这么一个字的。"她想想,也有理。我又说:"现在没有人写狠好了。一这样写,马上把自己归入了周瘦鹃他们那一代。"她果然从此改了。
她今年过了年之后,运气一直不怎么好。越是诸事不顺心,反倒胖了起来,她写信给一个朋友说,"近来就是闷吃闷睡闷长。……好容易决定做条裤子,前天裁了一只腿,昨天又裁了一只腿,今天早上fèng了一条fèng,现在想去fèng第二条fèng。这条裤子总有成功的一日罢?"
去年她生过病,病后久久没有复元。她带一点嘲笑,说道:"又是这样的恹恹的天气,又这样的虚弱,一个人整个地象一首词了!"
她手里卖掉过许多珠宝,只有一块淡红的披霞,还留到现在,因为欠好的缘故。战前拿去估价,店里出她十块钱,她没有卖。每隔些时,她总把它拿出来看看,这里比比,那里比比,总想把它派点用场,结果又还是收了起来,青绿丝线穿着的一块宝石,冻疮肿到一个程度就有那样的淡紫红的半透明。襟上挂着做个装饰品罢,衬着什么底子都不好看。放在同样的颜色上,倒是不错,可是看不见,等于没有了。放在白的上,那比较出色了,可是白的也显得脏相了。还是放在黑缎子上面顶相宜——可是为那黑色衣服的本身着想,不放,又还要更好些。
除非把它悬空宕着,做个扇坠什么的。然而它只有一面是光滑的。反面就不中看;上头的一个dòng,位置又不对,在宝石的正中。
姑姑叹了口气,说:"看着这块披霞,使人觉得生命没有意义。"气短qíng长及其他
一气短qíng长
朋友的母亲闲下来的时候常常戴上了眼镜,立在窗前看街。英文《大美晚报》从前有一栏叫做"生命的橱窗",零零碎碎的见闻,很有趣,很能代表都市的空气的,像这位老太太就可以每天写上一段。有一天她看见一个男人,也还穿得相当整齐,无论如何是长衫阶级,在那儿打一个女人,一路扭打着过来。许多旁观者看得不平起来,向那女人叫道:"送他到巡捕房里去!"女人哭道:"我不要他到巡捕房去,我要他回家去呀!"又向男人哀求道:"回去吧——回去打我吧!"这样的事,听了真叫人生气,又拿它没奈何。
二小女人
我们门口,路中心有一块高出来的"岛屿",水门汀上铺了泥,种了两排长青树。时常有些野孩子在那儿玩,在小棵的绿树底下拉了屎。有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微huáng的长长的脸,淡眉毛,窄瘦的紫袄蓝裤,低着头坐在阶沿,油垢的头发一绺绺披到脸上来,和一个朋友研究织绒线的道理。我觉得她有些地方很像我,走过的时候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她非常高兴的样子,抽掉了两根针,把她织好的一截粉蓝绒线的小袖口套在她朋友腕上试样子。她朋友伸出一只手,左右端详,也是喜孜孜的。
她的绒线一定只够做这么一截子小袖口,我知道。因为她很像我的缘故,我虽然一路走过去,头也没回,心里却稍稍有点悲哀。
三家主
有一次我把一只鞋盒子拖出来,丢在房间的中央,久久没有去收它。阿妈和她的gān妹妹,来帮忙的,两人捧了湿衣服到阳台上去晒,穿梭来往,走过那鞋盒,总是很当心地从旁边绕过,从来没踢到它,也没把它拿走,仿佛它天生应当在那里的,我坐在书桌前面,回过头来看到这qíng形,就想着:这大约就是身为一家之主的感觉吧?可是我在家里向来是服低做小惯了的,那样的权威倒也不羡慕。佣人、手艺人,他们所做的事我不在行的,所以我在他们之前特别地听话。常常阿妈临走的时候关照我:"爱玲小姐,电炉上还有一壶水,开了要灌到热水瓶里,冰箱上的扑落你把它cha上。"我的一声"噢!"答应得非常响亮。对裁fèng也是这样,只要他扁着嘴酸酸地一笑,我马上觉得我的衣料少买了一尺。有些太太们,虽然也吝刻,逢到给小帐的时候却是很高兴的,这使他们觉得她们到处是主人。我在必需给的场合自然也给,而且一点也不敢少,可是心里总是不大qíng愿,没有丝毫快感。上次为了印书,叫了部卡车把纸运了来。姑姑问我:"钱预备好了没有?"我把一叠钞票向她手里一塞,说:"姑姑给他们,好么?""为什么?""我害怕。"
她瞠目望着我,说:"你这个人!"然而我已经一溜烟躲开了。
后来她告诉我:"你损失很大呢,没看见刚才那一幕。那些人眉花眼笑谢了又谢。"但我也不懊悔。
四狗
今年冬天我是第一次穿皮袄。晚上坐在火盆边,那火,也只是灰掩着的一点红;实在冷,冷得瘪瘪缩缩,万念俱息。手cha在大襟里,摸着里面柔滑的皮,自己觉得像只狗。偶尔碰到鼻尖,也是冰凉凉的,像狗。
五孔子
孔子诞辰那天,阿妈的儿子学校里放一天假。阿妈在厨房里弯着腰扫地,同我姑姑道:"总是说孔夫子,到底这孔夫子是个什么人?"姑姑忽了一想,答道:"孔夫子是个写书的——"我在旁边立刻联想到苏青与我之类的人,觉得很不妥当。姑姑又接下去说:"写了《论语》、《孟子》,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书。"
我们的饭桌正对着阳台,阳台上撑着个破竹帘子,早已破得不可收拾,夏天也挡不住西晒,冬天也不必拆除了。每天红通通的太阳落山,或是下雨,高楼外的天色一片雪白,破竹子斜着飘着,很有芦苇的感觉。有一向,芦苇上拴了块污旧的布条子,从玻璃窗里望出去,正像一个小人的侧影,宽袍大袖,冠带齐整,是个儒者,尤其像孟子,我总觉得孟子是比较矮小的。一连下了两三个礼拜的雨,那小人在风雨中连连作揖点头,虽然是个书生,一样也世事dòng明,人qíng练达,辩论的起点他非常地肯迁就,从霸道谈到王道,从女人谈到王道,左右逢源,娓娓动人,然而他的道理还是行不通……怎么样也行不通。看了他使我很难过。每天吃饭的时候面对着窗外,不由得要注意到他,面色灰败,风尘仆仆的左一个揖右一个揖。我屡次说:"这布条子要把它解下来了,简直像个巫魔!"然而吃了饭起身,马上就忘了。还是后来天晴了,阿妈晾衣裳,才拿了下来,从此没看见了。
六不肖獏梦
有个同学姓赵。她问我:"赵……怎么写的?"我说:"一个走字,你知道的;那为一个肖字。""哪个肖字?""肖是相像的意思。是文言,你不懂的。""相像么?怎么用法呢?""譬如说一个儿子不好,就说他不肖——不像他父亲。古时候人很专制,儿子不像父亲,就武断地说他不好,其实,真不见得,父亲要是个坏人呢?""啊!你想可会,说道儿子不像父亲,就等于骂他是私生子,暗示他不是他父亲养的?""唉,你真是!中文还不会,已经要用中文来弄花巧了!
如果是的,怎么这些年来都没有人想到这一层呢?"然而她还是笑着,追问:"可是你想,原来的意思是不是这样的么?古时候的人也一样地坏呀!"
七孤独
有一位小姐说:"我是这样的脾气。我喜欢孤独的。"獏梦低声加了一句:"孤独地同一个男人在一起。"
我大声笑了出来。幸而都在玩笑惯了的,她也笑了。八少说两句吧獏梦说:"许多女人用方格子绒毯改制大衣,毯子质地厚重,又做得宽大,方肩膀,直线条,整个地就像一张chuáng——简直是请人躺在上面!"
炎樱的一个朋友结婚,她去道贺,每人分到一片结婚蛋糕。他们说:"用纸包了放在枕头底下,是吉利的,你自己也可以早早出嫁。"
炎樱说:"让我把它放在肚子里,把枕头放在肚子上面吧。"
有一出绍兴戏名叫"借红灯"。因为听不懂唱词,内容我始终没弄清楚,可是我酷爱这风韵天然的题目,这里就擅自引用了一下。《借银灯》,无非是借了水银灯来照一照我们四周的风俗人qíng罢了。水银灯底下的事,固然也有许多不近人qíng的,发人深省的也未尝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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