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割腕,他便把全宫殿的利器全丢掉;她撞墙,他便将她绑在chuáng上;她嚼舌,他只好将她连嘴也塞了起来。
可是不管他做了多少努力,她永远不放弃。她每天挣扎在chuáng榻之上,痛苦的哀鸣从布块之后闷闷地传了出来。
他站在chuáng前,害怕至极地望着她已全然疯狂的涣散眼神。他望着她即使已摩擦出血仍想继续挣开布条的两只拳头,忽然再也无法忍受。
他惊吓地迈步向前,一指点了她的昏xué。
当她的挣扎随他的手指离开而完全沉静的时候,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但更加剧烈的恐惧却随之加倍而生。
他再也待不下去了,糙糙吩咐宫人们好好看住她,他无法再停留半刻地疾步而出。
直到奔至宣和殿侧手植的一片桃花林,他才倏然虚软地跪倒在桃花树下,几乎要含住自己的拳头才能命令自己别再颤抖。
他知道……他知道的。她彻底崩溃了,而且是他bī疯了她!
他的chūn天已逝,这点他早知道。但为什么就是不qíng愿、不甘心、不放手?!
他以为只要豁出一切,逆行倒施,他就能够逆天而行,就能追回那只存于记忆、再也不复追寻的恋人之chūn!
……可是他却做了什么?
他只顾追求自己的快乐,却忽略了她的心有多么纤细、多么脆弱!是他毁了她,是他一手毁了他用整个生命去爱的萧湘!
但他现在又该怎么办?他不能让她死,不能让她死啊!
他双手抓着枕木gān,急剧地颤抖。他眼前一阵青一阵白,等那qiáng烈的晕眩过去,已不知是多久以后。
他昏昏茫茫地摇晃回宫,却在宫门之外隐隐听见里面传出的一个熟悉至极的女音。
“乖……喝下这个,你就再也不会痛苦了……”
呼吸仿佛瞬间中断,他立刻踢开房门,迅雷不及掩耳地冲进,一掌拍掉了孝贤太后手中拿着的药碗。
药汤倾覆在地上,发出滋滋的白烟,是剧毒的表征。
孝贤太后……孝贤太后竟然拿毒喂他的萧湘!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狂怒烧光了理智,他红眼扑向前,直想将孝贤太后扼毙在掌下,但孝贤太后一声颤抖的低喝却定住了他所有动作。
“你要杀你就杀吧,反正从此之后你就再也没有任何真正关心你的人了!”她含泪对他大吼,“你以为我就真的很想活吗?我儿子和女儿在我面前一个死了、一个走了,从那时候起我就不想活了!可是我为什么撑到今天,你还不明白吗?!”
浑身的颤抖止不住,一粒一粒的泪珠从眼眶中掉了出来。孝贤太后颤巍巍地走向前,双手紧紧抓着他。
“啸风,我视你如亲生子,至今未改。你杀了嘉靖公全家,我也不会怪你。但你想想,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想想,湘儿究竟为什么会落至这步田地?你自己想想,自己好好想想……”
她最后连话音都没结束,便掩面再也泣不成声地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僵立当场。
时间不知过了有几世纪之久,他才终于缓缓地转身,一步一踉跄地伏近她的身边。他颤抖着手指,几乎使不出力气点开她的昏xué。
但她终于醒了。
这次却没再像之前一般疯狂地寻死。她只是睁着空dòng的目光,仿佛凝望着那虚空中无尽无数的冤魂。
“拿我的命走……不要去找啸风……他没错……是我害了他……我是祸害……所以我来……我来替他抵命……”
当这幽然的声音飘进他耳中时,他顿时泪流满面。
他终于知道,他究竟该怎么做了。
“泪湿阑gān花着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他轻抚着她面无表qíng的玉容,泪已成河。
他恋恋不舍地抚摸着她,但他明白,这已经是最后了。
“此恨平分取。”他倾下头,最后再吻了她一次。又望了她半晌后,他bī自己站起。“湘,你要好好活下去。”
当他最深切的叮咛完毕之后,车门如他所指示地关上,从此隔断了有qíng人间最后一点的联系。
当马蹄答答地响起,当马车的摇晃缓缓震动了她,胸中的某个部分仿佛被震醒了,空dòng无神的眸子霎时一闪,她震然望向那紧闭的车门。
就在此时此刻,她忽然再清晰无比地知觉:门fèng后的那张容颜,就将是今生的最后一面。
“不……不要……”随着微弱的哀鸣,她开始摇起头来。
周围的宫女发现她的异状,纷纷围前探望。“娘娘?”
但她突然排开这群人墙,整个人扑到那坚固的车门上。她用力地拍着哭着吼着,惊吓着宫女全都涌上来拉她扯她。
“娘娘,您别激动,娘娘……”
她什么都没听到,只是不停地向外嘶吼着:“啸风──啸风──啸风──”
当她的声音遥远地随风飘来的时候,他所有的防备被彻底地击溃。他双膝一软,整个人伏倒了地面,他声嘶力竭地大哭痛哭,全场人都没有声息,都被震慑住了。
他们静静地瞧,仔细地瞧,睁大了双眼。
那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他们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帝,哭得像个婴孩那般地无助。
尾声
“呜……好可怜,好可怜喔!”一个如花的少女哭得涕泗纵横,也不费心去擦,就任两条晶莹的鼻水落在脸上。
窗旁的绝世美人却看不下去了,怜惜地招手要她过来,用衣袖为她揩去了不必要的水渍。
“兰儿,别哭了,不可怜。”她柔声哄慰着她,清丽出尘的脸上笼罩着的是一层缥缈似仙的气韵。
“怎么不可怜?湘妃娘娘,兰儿真不懂,为什么相爱的人就是不能相守呢?”岳兰睁着水气大眼,认真地瞅着她瞧。
她却只是微微一笑,“你还小,这道理等你长大自然就会懂了。”
“湘妃娘娘,你难道……一点儿都不难过吗?”岳兰望着她清淡飘逸的笑脸,一时间不由得疑惑。
“嗯……”她若有似无地应了声,悠远的眼神却望向厢房窗外疏淡有致的绪卷纤云。
“湘妃娘娘!”岳兰有些急了,她不禁跺了跺脚。每次讲到这个话题湘妃娘娘总是这样,一张脸悠悠忽忽地,看不出究竟在想些什么。
早晨的钟声穿破山林,传进厢房,是做早课的时间了。
萧湘回过了神,拂了拂素衣裙摆,站起了身,乌黑的长发直落地面,纤柔的光泽一如它的主人,那般优雅动人。
她迳自走出了厢房,往静竹庵的大殿迈去。这是啸风送她来的地方,他还给她清静,要她好好活下去。
这里的确很好,没有俗事,没有纷扰,她如他所愿得回了平静,心如古井。多年前的记忆几乎都要消退了呀,若非今日再和兰儿提起,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也有那样惨澹的青chūn。
“湘妃娘娘,你怎么不等我呀!”岳兰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我以为你不会喜欢做早课的。”她清淡回应。岳兰并非尼庵中人,她只是附近村落的一个小姑娘。前几年误闯尼庵撞见了她,往后便不知怎地,常常进庵来和她说话聊天。
“我喜欢啊,只要是和湘妃娘娘就喜欢。”岳兰亲匿地拉上了她的手臂,娇憨地把螓首贴着她。
萧湘不禁淡勾嘴角。多么地像啊!这般心无城府、如此纯洁天真,望着她,就仿佛再见了十五岁之前的她。
“兰儿,你今年几岁了?”
“十五了。”岳兰掐着指头算,她出生那年正好是湘妃娘娘来静竹庵的这一年。她不禁呵呵偷笑,她和湘妃娘娘还真有缘!
“哦……”她轻飘飘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岳兰探头问。
“嗯。”她缓缓摇头,泛出清浅一笑。“没有,我只是希望你能一生平安,顺顺利利。”不要继续像她,那样太过悲惨。
岳兰很明显地感到迷惑,却还是很有礼貌地答谢。
“……多谢湘妃娘娘。”
她微微一笑,两人已步至大殿之前。静竹庵的住持师太一如往常庄严地立在殿前,向她深深行了个佛礼之后,一行人才偕同进入了殿内,开始了一天的功课。
萧湘跪坐在佛前,闭上了眼睛,悠扬的佛乐缓缓渐渐地响起,间歇伴随着钟罄jiāo击的声音,一切的一切,都如此安详而平静无波。
十五年了。她曾经如此抗拒与他的分离,宁愿赴死也胜过天涯两隔,永不相见,却是他的这句话制止了她。
此恨平分取。
送走她的第二天,他在朝廷上下了罪己诏,然后统括所有被他残害过的忠良,为他们立了一座忠烈祠,由天子年年主祭。
消息隐隐约约地传入她的耳中,然后剜心剖肺的痛苦终于渐渐淡去……她这才懂了。
此恨平分取。
所有的感qíng和罪恶,不要由谁扛,他们两人平分负担。
他用他的方法在为当年的过错赎罪,而十五年来她天天念经诵佛,她也在用她的方法为他们的罪孽赎失。
这就是他的意思吧。
纵使相隔遥远,他们还是在为同一件事努力奋斗。
纵使永不再见也没有关系,因为他们的心还是在一起。
佛号不停地唱着,她手中的沉香佛珠也从未停止转动。
这样就够了,她想。对于罪孽满盈的他们来说,这样应该就够了……可是……
湘妃娘娘,兰儿真不懂,为什么相爱的人就是不能相守呢?
为什么相爱的人就是不能相守呢?
兰儿不明白,而……她又真的懂吗?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从头到尾,她渴望的也只有一件事,却为什么这么简单的愿望就是那么难以达成,她真的懂了吗?
诵唱佛号的声音反覆回绕,她手中的念珠也愈转愈快。
但懂了也罢,不懂也罢,总归世事犹如chūn花梦露,虚幻难以掌握,唯一切皆尽在轮回之中,承受因果的报应。
再去根究谁对谁错有何意义,总之事到如今,也只能说一句,是他们命该如此。
大钟的隆音再度恢弘地响起,那连绵不绝的肃穆声响是早课结束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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