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下来,有点犹豫。
不为好不奇怪,宋律师宏才伟略,辩才一流。为什么忽然吞吐?
「不为,这件事本来我可以公事公办,依照客户指令行事,但是我与伍家认识三十多年,我想与你谈一谈。」
不为紧张,「宋律师什么事?J
「不为,你父已经辞世,生前他将财产jiāo予你母亲管理,你对伍阮咏坤女士的财政状况知道多少?」
不为十分错愕,「我一天所知。」
「她用钱不与你商量?」
「从不。」
「不为,你可以保守秘密吗?别告诉母亲你来过我处。」
「我答允你。」
「你母亲年事已高,我怕她叫人骗财。」
「呵。」
「近年她大笔用钱,会计师有点警惕,通知了我,不为,请你想一想有无闲杂人等来谋她钱财,她平日同些什么人来往?」
「没有异象,她很少上街。J
「有一笔五十万捐款,赠予灵粮特殊儿童学校。」
不为连忙答:「这是我外甥女读书的学校。」怪不得即时录取小仍。
「一笔百万现金。写给张保女士。」
「那是我家老佣人的退休金。」
「谁是罗拉艾历逊?」
「我大姐,她前夫是洋人,离婚后还没来得及把姓氏改过来。」
真可笑,不劳匆匆替孩子改姓,忘却自身。
「她支了两百万。j
原来如此,所以立刻可以动身去上海大展鸿图。
「还有,这张支票写给伍不虞,面额一百万。」
不为吸进一口气。
难怪宋律师与会计师全开始怀疑。
「医院、殡仪服务费各二十多万。」
不为呆呆地听看。
「此外,她每月支十多万家用。」
不为低头,「家里人口众多,衣食住行确需这种数目。」
「不为,这是巨款。」
不为点点头。
「照你说,这还都只是正常开销?」
不为答是「我们也并没有吃燕窝喝香槟,家里只得一名司机一辆七座位。」
「只是人多。」
不为有点羞愧。
「不为,我还以为她加入某些敛财的宗教团体,或是结识不良朋友。」
「不不,」不为陪笑,「只是我们。」
她说完这句话更觉难堪。
「不为,即使如此也该量入为出,你可有听过这则老故事:家有三千,日用二钱,没有收入,也终告用馨,老人需要金钱安度晚年。J
不为看看宋律师,看样子他是真的关心伍家。
「可是我爸遗下可观财产。」
宋律师露出更加讶异的神色来,「不为,你对母亲的财政状况真的一无所知!」
不为发呆,「即使现金耗尽,也还剩一幢独立洋房,将来卖掉它搬到小一点的公寓去,也可以——」
不为忽然住口,因为她看见宋律师张大了嘴。
「不为,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伍宅已于两年前押给银行,换取反方向接揭,伍阮咏坤早将住宅套现,现在用得七七八八的就是这笔款项。」
不为用手掩嘴,呵,她怀疑的事得到证实。
「不为,她不能再làng费。」
三兄妹只有她觉得开销像水般没出,却无进账,实在堪虞,没想到已bī到眉睫。
「还剩多少?」
宋律师把存款数目给不为看。
宋律师说:「只够一年开销。」
不为颓然。她一想又跳起来「房子呢,可会拖走?」
宋律师解释:「反方向按揭是一件很特别的贷款方式,屋主向银行借到款项,作日常开销,但合同注明可以住到老死。」
「那意思是,家母去世后银行将收回房子?」
「是,近年许多老人都利用这个方法换取晚年较舒适生活。」
「我完全明白了。」
宋律师给了她最佳解答。
原来母亲决定在生前把钱花在子女身上。
「还有一点,不为。」
不为眼睛鼻子已红。
「不为,她这样尽qíng使用是否觉得时日无多?你有无同她的医生进谈,上次出院至令,她的病qíng到底如何?」
不为像是被巨灵之掌掴了一记,火辣辣麻了一边脸。
三兄妹竟无人关切母亲健康,一味争产,不为自觉退让已比兄姐高一级,已是丰功伟绩,太不孝了。
「不为,你去跟一跟。」
「是是。J
宋律师时出一口气「不为,请别向任何人透露今日谈话内容。」
「我明白。」
不为告辞出来,觉得晕眩。
大树已经蛀通,大风一chuī,便会倒下,他们几个人懵然不觉。
不为看到眼前有金星飞舞。
她静静回家去。
大嫂看见她吃一惊,「不为,你面色惨白,我炖红枣汤给你喝。」
不为缓缓坐下来,「妈妈呢?」
大嫂笑,「与孩子们在楼上试新买的冬衣。」
不为点点头。
「妈妈真溺爱四个孙儿,那几件大衣比大人穿的还名贵。」
不为低头不出声。
趁活着之际拿所有的来换取欢笑,才是智能。
「怎么不高兴?」大嫂调侃,「别吃醋,我陪你出去置新衣。」
不为静静回到楼上,拨电话给医生。
「我是阮咏坤的女儿,我想约一个时间同欧阳医生谈谈。」
看护十分亲切立刻转给医生讲话。
「是不为?」
「是,医生,我是不为。」
「我刚想约你母亲复诊。]
「老管家退休,新来工人不知首尾,医生我想独自来见你谈谈。J
「明天下午三时好了。」
不力垂头。
她走出房去,看到四个孩子穿上全新大衣帽子手套扮雪人,伍太太乐得鼓掌。
是她的钱她爱怎样用都可以。
不为走过去,轻轻抱着母亲的手臂,忽然之间泪如泉涌。
小仍先发觉,「姑姑哭了。」
伍太太笑说:「你姑姑自小爱哭,幼稚园老师最怕她。」
不为回房去,一声不响工作至天明。
天亮,她去送莉莉。
莉莉笑说:「果然准时。」
不为断断续续把母亲的事告诉她。
一路上莉莉小心聆听。
她这样说:「很感xing的老太太,你有她遗传。J
不为沉默。
「我猜想你一时间不会来上海了。」
不为落泪。
「已经成年了,上一代必然会离我们而去,像这个城市一样,历史xing责任及任务经已完成,功成身退,鸟尽弓藏。」
莉莉对人与事都有真切深造的了解,很少外国女子有这么聪明。
她又问,「你可有拍照记录?」
不为点点头。
「这些悲怆都可以旧入摄影份内:生我们的人即将逝世,我们束手无策。」
不为送她上火车,看着列车开出去。
她回市区,到欧阳医生诊所。
「不为你好,阮女土的qíng况如何?我与她通过电话,jīng神还算不错。]
不为用很技巧的措辞低低地说:「我们已经很满意,不敢奢望。」
欧阳医生说:「她原本不打算把病qíng告诉你们。」
不为小心翼翼地答:「不同我们商量,又同谁说,家父已不在人间。」
医生沉默,吁出一口气,「她曾同我说,盼早日与先夫同聚。」
阿,面子上伍太太积极生活,一点也不露出来。
「他们相敬如宾,恩爱数十载,晚年伍先生得了痴呆症,她不辞劳苦小心照顾他,他们是夫妇典范。」
不为不出声。
终于她咳嗽一声「医生到底还有多久?j
这句话其实一点实质的意思也无,但是听在医生耳中,却有特别意义。
「三个月,半年不定,坏细胞已扩散到全身。」
不为耳畔嗡嗡作响。
「不为,高高兴兴伴她走毕最后一程。」
不为眼前已黑,她用手遮住双目。
「奇怪,本来病入膏盲,应该觉到痛苦,可是她却异常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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