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不为在做模拟攀山运动。
这间健身室有一面二十多尺高的墙壁专人设计布满凹凸点,运动员可以利用凹凸一步一步爬上去到了顶点如果有能力可以打横爬过天花板像壁虎一般自另一边落地。
不为十分喜欢这一面墙开头的时候她只能爬上十步八步,用尽力气汗流浃背却不得不松手半途而废。
教练一边陪她爬一边说:「为你的身体应当与臂力合作一耸而上不要拉扯。」但是不为做不到手臂几乎拉断,自腋下脱落身躯还无动于衷。真吃苦。不为狠狠骂自己:「笨。」因为酸痛手臂贴满膏药,一走近就闻到一阵薄荷味。
教练怕她放弃,送她一块瓷砖。上面写着〔天才只不过是至大毅力」。
不为当座右铭放在案头。
朋友劝说:「为,这是为什么呢,有许多舒服的运动,像游泳或是打高球。」
不为不理,咬紧牙关上,一个月后,已可爬到半山。逐惭一日比一日进步。现在她在十分钟内便似猿猴一般爬上顶点,第一次成功时她哈哈大笑声震全场。教练在地面鼓掌。
有人问那教练:「为什么那样用心教她。]教练笑答:「美女。」
伍不为长得美?见仁见智啦,浓眉大眼的她有极细长的手臂与腿,一头长卷发束在脑后,时时穿看深蓝色外套长裤。运动后出汗,卷发反弹,像一只只小弹簧挂在鬓脚,十分可爱,可是一定会有男生嫌她太高太倔,不够女xing化。一个美女够不够美,是十分主观的一件事。
今日,她尝试爬天花板。
不为腰间配戴着滑石粉袋,她伸手进袋沾粉,纤长手指轻巧地伸进凹位,穿着软皮鞋的脚跟住移位,她又进多一步。自从做这个运动以后,她练得一身肌ròu,手脚轻快平时弯腰走路提物,不费chuī灰之力,jīng神奕奕,皮肤光洁,好处明显。
教练就在她身边。「用左手,这一看左手可以帮你。」来不及了。不为的手一松整个人掉下来,安全带把她带到地面,若在真实世界,已经粉身碎骨。
她还要再上去,教练说:「下次再试。」
不为一脸是汗,她点点头。
她立刻套上大汗衫免着凉。
教练想邀请她喝杯咖啡,终于忍住。一开口,也许吓怕了她,从此换教练。
不为笑着向他道别。
她开着一辆四驱车回家。
第一件事是淋浴洗头,她不喜欢在公众场所梳洗,每次都回家才冲身。换上便服,她做了红茶喝,在工作桌前坐下来。她的书桌是一张铝制的乒乓球台,硕大宽敞舒适无比。既有这样现成的桌子,为什么还有人用别种婆妈小书桌?真叫不为诧异。
不为做什么工作,需要这样大的桌子?
她是一个未成名作家。
写作是一门非常奇怪的职业,成名之前,不是常常叫人看得起。不为现阶段身份有点尴尬。
她住在一间旧货仓改建的公寓里,除出浴室没有间隔,晚上,把沙发拉开来,就是一张大chuáng,简单衣物挂在架子上,厨房近大门。她在这里住了三年。
今年一月她得到转机寄到出版社的原稿,第一次没被退回,并且有一封信这样说:「我们急需新作家,请于某月某日下午三时到本出版社一晤」。
不为像拣到金矿一样高兴,到了晚上睡不着,才发觉一整天都没吃过东西。出版社叫哈拉昆——那个穿菱形格子衣裤的小丑,往往面孔画得雪白,眼角挂一颗眼泪,就叫哈拉昆。
哈拉昆出版社有点名气,它专门出版言qíng小说,努力宣传,使书本畅销,旗下有好几位女作家。不为到出版社时仍然穿海军蓝套装,白衬衫,平跟鞋,卷发扎在颈后。还没成名,她已经有一股特别的气质。
约见她的编辑一见面在心底便喝声彩。那个端庄的年轻女士笑说:〔你是伍不为?叫我莉莉得了。]她可能是俄裔移民,姓苏比耶斯基,莉莉苏比耶斯基,不为觉得这姓名轻快地读出来像一句音乐。
她问不为:〔你是华裔?」
不为点点头。
「你的外貌不像华人,」莉莉像是有点失望,「你没有杏仁眼,高颧骨,腊huáng肤色,你看上去像个混血儿,你祖籍何处?」
「我血统纯正,并非欧亚混血。」
「我们需要一位华裔作家,今年每间出版社都会出版东方色彩故事。」
不为静静听着。
「『不为』是什么意思?」
「有许多事,君子不为也。」
莉莉啊地一声「可是庄子的指训?」
「庄子主张无为,那几乎是什么都不做,因为生命有涯,无论怎样努力,终于是一场空,不如消极抵抗。」
莉莉赞叹:「多么玄妙的主张。」
不为微笑问「你有读过我的原稿吗?」
「它只是一个普通的爱qíng故事。」
不为睁大眼睛。
「出版社想要一个东方色彩的故事。」
不力轻轻声说:「可是缠足、婢妾、太平天国、宫廷秘史、八仙过海这些。」
莉莉说:「我们要求比较高一点,我在想你对铁路华工的故事可有兴趣?」
「不。」不为一口拒绝。
「为什么?」
〔华裔已是律师建筑商会计师政客军人以及电子电讯专家,贡献又岂止一条铁路,我不想致力苦力时代。」
「你要写平凡的故事?」
「是普通的现代人,无国界的七qíng六yù,随时发生的爱qíng。」
莉莉苏比耶斯基吁出一口气,「太固执了。]
「与白人写同样题材,如能出头,胜得自在,若不,算数,至于异国风qíng,欠奉,非不能也,乃不为也。」
莉莉微笑,拿一支笔敲着桌子。
「我看过你履历,你在伦敦大学读文学及创作?」
「是。」
「你不是领取救济金的单身母亲。一日忽然心血来cháo写起小说来。]
「她们比较有天分。」
「你的故事比较单薄,读者不会有兴趣。」
「你看过麦迪逊县的桥?」
莉莉答:「呀,那是一个通jian故事:苦闷中年家庭主妇,在家发呆,突然有一英俊不羁艺术家找上门来与她热恋,她甚至不必离开舒服的家!是多少怨妇的美梦,焉能不畅销。」
不为哈哈笑起来。
「基本上所有女xing都是怨妇。」
不为由衷地说:[你真健谈,合作不成,也可以聊天。」
「我有同感,伍小姐,这里有一个大纲,你取回家看看,或者会有兴趣。」
不为微笑,「写作那么艰苦寂寞,唯一好处是自由创作,我不会用别人题材。」
莉莉站起来「好祝你幸运。」
不为与她握手。
回忆到这里不为叹口气。
电话铃响了。
「找伍不为小姐。」
「是哪一位?」
「不为?我是保姨。」
「保姨,你好,许久不见。]
「闲话不说了,不为,你得尽快赶回来,你母亲中风入院。」
不为耳边嗡一声响。她相当镇静,「我二十四小时内抵埠。」
「你比兄姐慡快热qíng,他们两个支支晤,诸多借口。」
不为微笑,「你应同他们说,若果不来,就分不到产业了。」
「你怎么知道?我正是那样说:你们不出现,一切属于不为,别的不说,光是独立花园
洋房一幢,至今还值数千万。」
不为挂上电话。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又无正业,她给出版社留言,把通讯号码告诉他们,订了飞机票,收拾简单行李,锁上公寓门,就回老家去。
去年回家逗留了一个星期。
那次母亲jīng神还不错。
年纪大了,自然而然谈到死亡。
「读报上讣闻,七八十岁,仿佛是人生极限数。」
「英皇太后已一百零一岁。」
「她怎么同,她有个孝顺女儿。」
不为劝说:「妈妈,你对我发牢骚不要紧,不虞同不劳所在耳里,以为你指桑骂槐,心中有疙瘩,便与你生疏,你说是不是?」
「你又为何不多心?」
「我年幼天真,凡事不放在心上。」
她逗得母亲笑起来。
本来想住久一点。看到父亲的健康状况实在气馁,知难而退。
父亲已经不认得女儿。
他还记得妻子,拉着她的手,想很久,会像个孩子般笑起来。
一日,他凝视四十年前一手创办塑胶厂的标志,同妻子说:「这是什么?我知道一定与我有关系,不过,是什么呢?」
不为低头落下泪来。
第二天她就走了。
如果母亲有什么不测,父亲一定更加凄惨。
这些日子以来,母亲一直雇了人在家照顾老人,并没有把他送进疗养院。